世间的美食,一部分让我们用来冒险,一部分,让我们用来怀念。
不同的腊八粥,对于不同的人来说,有些意味着冒险,有些,则意味着只有怀念。
客居成都二十三年,没有一年去请文殊院施的腊八粥。因为我知道,无论施粥的场面多么盛况空前,那一碗粥,对我来说,可能是一种奇异的冒险。那些放了枣子、枸杞、银耳,或甜或糯的八宝粥,即使营养爆表,也不是我要的味道。 我要的,只是那一根销魂的腊八,那是故乡的味道,那是小时候的味道,那是亲情的味道,更是一地一传统的味道。 这样的味道,文殊院的大厨熬不出来,满成都的餐馆熬不出来。只有那些还坚持着故乡传统的锅里才熬得出来的。它充满了强烈的私人标志和识别气味,以至于熟悉的人闻到这样的气味,都会说:这家熬腊八粥的,一定是西充老乡。 是的,我的故乡西充,腊月初八这天,尽管和全国人民一样,都有熬腊八粥的传统,但西充人的腊八粥,简化成“腊八”之后,其实是特指猪肋巴。“肋”的发音,西充人也读“腊”,腊八腊八当然是啃“肋八”——腊排骨。所以,西充人的腊八节,被仪式化为两段。一段为啃肋八,一段为喝腊八粥。在西充,男女老少都知道“腊八节”就是啃腊排骨。 先说第一段:啃肋八(腊八)。西充年俗,大约在每年的冬月、腊月杀年猪,然后将上好的猪肋排抹盐风干。半个月以后,就有了腊味。腊八节这天,猪肋排合粥而煮,粥未全熟而肋八已经散香,不等粥熟,便先啃猪肋排。弯弯的一根排骨,滚烫地抓在手中,不须吹口散热,腊月的天,在空中扬一扬,便赶好有了下口的温度。排骨上还却沾着汤汁呢,下垂得点点滴滴,没有碗接住,就任它滴到屋檐下、院坝里。闻香而来的狗崽子们争先恐后地摇着尾巴,等不及精赤了的骨头,便舔那滴下来的汤汁。有时候,大狗和小狗们还难免为争地盘而干上一架,人们便笑,将吃得精赤的骨头一抛老高,群狗轰地散开,两分钟又聚回来,那一根刚从粥锅里捞出来的腊八,便是召集它们的号令。 我能感觉到啃腊八过程中的幸福和快乐,一点不亚于等着父母的压岁钱。有了年猪后的冬腊月,便是见天有肉吃的日子,而啃腊八便是这种好日子的开端。第一口咬下去,汤汁和油汁便糊了半张脸——且不去管它了。那些用刀宰小了的排骨,还是腊八吗?不能糊脸的腊八,还是腊八吗?一小口还未从骨头上分离,一大口却已经在嘴里了。肥瘦均匀的骨肉,松软腊香,却也有几分嚼劲,厚实绵密地从嘴里分散到胃里,那便是安稳、踏实、满足的幸福。 腊八啃完,便进入腊八节的第二段:喝腊八粥。粥,需得是粥的样子,不能太干,喝一口,有汤水的声音,便是标准。腊肉颗粒是基础的食料,红萝卜、青菜、花生米、嫩玉米、嫩豌豆、嫩胡豆、绿豆、黄豆、红豆,(还有的加米豆腐条、西充苕粉,食材因人而异,没有定准,但绝少加红枣、枸杞)一骨碌倒进锅里熬,再加大葱、姜、馥海椒(一种在缸子里发酵后的干海椒,其实也可以定义为一种腊海椒。)和冬菜(南充特产),具有西充特色的腊八粥就成了。喝一碗,周身散热,喝两碗,感觉脚底的热气在往上身升腾;喝到第三碗,便已头顶冒汗。 比及那些千城一面的腊八粥,啃肋八是西充人吃腊八粥最有特色、独有一份的前戏。这个前戏足够庄重,也足够仪式感,它几乎代替了腊八节的全部意义。在食肉已经生了嫌弃心的今天,那一根销魂的腊八,抵得上世间所有奇珍异味的美食。它拒绝同化,尽管可能有些野化;它看重味气,尽管可能少了营养;它也拒绝宗教色彩,尽管因此可能被非西充人嫌弃;它并不高贵,不登庙堂,只存在于平常人家的灶台间,或许,还充满了山野间的柴火气息。但是,它却是西充人关于腊八节的全部定义。 原谅我对文殊院腊八粥的不感冒。有那根“肋八”在,文殊院的腊八粥注定是别人的,而非我的。这一天,对我来说,我只要怀念,不要冒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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