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天公路绕过山梁在山腰就不能再往前走了,这就是终点站,其实也不能算站,因为没有车只能算是终点。白杨湾就在公路下面的沟里,狭长狭长的一条沟,白杨湾一棵白杨也没有,为什么叫白杨湾谁也不知道,许是以前这里有很多很多的白杨树吧。 再往下走就全是小土路了,就是那种晴天一层土雨天一身泥,人和马同行的路。在那里,只要下雨,就有人骂娘,因为有马走的路就没有人落脚的地方。雨过三天,马脚坑里仍然是一汪浑水。 白杨湾是块宝地,生活在这里的人都这么说。白杨湾从不天旱,也从不水涝,总能看见满坡的梯田里不多不少的水。所以从我记事起,粮食就没有欠收过,要是在秋天,站在坡上,你可以看到一田一田的金黄,直拖到沟底。 白杨湾树多、竹多,整个村落全淹在竹林里,隐隐约约地只能看见些房屋的角从不经意的竹梢探出头来。白杨湾从不缺水,这里就成了鸟儿的天堂,从春到冬,一年四季,候鸟成群。特别是夏天,成百上千的白鹤在竹林里,到了黄昏,要是在坡上看,整个村子都变成雪白一片了。要是你在房顶上乘凉,白鹤就从你头上飞过,你数痛了眼睛也数不完。这时候是村子里最热闹的时候,人们站在坡头院坝,眺望着白鹤说道:“这是白鹤在开会呢,选国王呢。” 白杨湾的人大体识字不多,且比别的地方不同,别的地方是人多地少,而白杨湾是人少地多。这倒不是人真的少了,而是读书考上大学进城去了。虽然老人们不识字,但教育后代、培养娃娃,却是从不含糊的。村里哪家都能抱出一大堆信,都是儿子、女儿在外工作读书写回的家信。因为没有电话,所以信便成了联络的唯一工具。每天早上,天还没亮,山梁子上的大喇叭就吼开了“邮政消息”,全村的人都跑到自家大门口屏气凝神地听有没有自家的信。 白杨湾慢慢出去的人多了,今天这家传出儿子在县里买房了,明天那家说在市里买车了。留下的人少了,孩子也就少了,老人们没有事的时候坐在一起就感叹。感叹现在老人们讲山间田头、神鬼传奇的故事没有娃娃们听了;感叹现在科学技术发展太快了,都跟不上新时代了;习惯了吃完饭在院坝里乘凉吹牛的老人们不理解娃娃们天天守到个电视盒子有啥子看头。偶尔也有哪家后辈娃娃抱个新鲜玩意儿,都站得远远的,想摸一摸,又不敢,怕摸坏。憨憨地列着嘴笑,直说怪呢怪呢。 白杨湾也有愁的时候,现在村里全是老人,愁地没有人种了,后人不让种。可老人哪能离开土地呢,要离开早就离开了,接去城里的老人去了也回来了。说城里没有鸟叫,全是车喇叭;没河,只有臭水沟;没树、没竹,看个花花草草要走老远的花园里去;不能聚在一起抽自家种的土烟;更不能一人端一个碗坐在院坝里边吃百家饭边讲哪个领导今天讲了话。都说城里有什么好,都住在一家一格的钢筋水泥做的“棺材子”里,大门一关,连对门邻居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哪有白杨湾好,晚上睡觉前都能串个门! 白杨湾最热闹的是办喜事和过年,只要哪家办喜事,全村都忙,到现在都传下了习惯,不用请,地界内的人家都会来。男的带上自家的桌子、凳子,早早地在院里铺开,有工的就忙工,没工的或者忙完了的就摆上纸牌,围成一圈唱起了“牌词”,他们边玩边唱,有的对答对唱,唱词各人应时随编,唱腔优雅悦耳。女的吃罢早饭就去帮着洗菜做饭,收碗捡筷,偶尔一两个后生看见年轻的媳妇儿经过,便起哄喧闹。面浅的媳妇则红了脸跑开了,也有胆大的,伸手就是一“刷把”打过来,引得满院哄然大笑;小孩子们则是最高兴的,没有了大人的看管,钻桌爬椅子,墙头院坝都成了他们的乐园,也有淘气的点燃一颗小鞭炮冷不丁的放煮好的饭甑里,炸得遍地白花花的米饭,等到大人嗔怒地撵过去,早已消失了踪影。过年也是热闹,在外的全回来了,年轻人一堆,老年人一堆,各讲各的新鲜事。白杨湾离镇远,所以村里人不怎么出去玩,坐在一起吃些瓜子、打打纸牌、摆摆农门阵就是最好的娱乐。不知不觉中各家老婆子就叫吃饭了,打好的圆场瞬间就散了,一会儿各家房里就传来碗筷声夹杂着老头嫌炒菜盐放少了的抱怨声。 白杨湾的人都实在,外出工作赚了钱的年轻人提出变一变村子,老人们不让。老人们有自己的想法,房子还是老的好,木结构的,冬暖夏凉,一村连成一片,院院相通,坝坝相连,很好。不喜欢太多的水泥和钢筋,总说那是隔离乡情的围栏。 白杨湾的人平淡,老人谈得最多的不是现在,而是过去和将来。过去苦、累,回忆过去,不忘祖宗;将来嘛,眼看着老朋友们一个个都睡在村后那块坡地上了,自己也不能离开那里,早晚都会去的,所以不管儿女们怎么劝也不想进城去,就怕离开了就回不来了,怕一个人孤独。 白杨湾的生活没有闲情雅致,也没有锦衣玉食,老人们偶尔在农忙空闲的时候,砍两根竹子编织点筐篓去卖了,买二斤白酒割两斤猪肉,再让老伴再挖点蒜苗,做回锅肉吃。闲下来,看着飞来飞去的白鹤,时不时抽口土烟,望着吐完的烟泡泡出神。良久,自言自语地冒出一句“白杨湾是宝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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