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邛崃经纬》文章
奶奶
陈炜
常常忆起奶奶,奶奶一生平淡似水,好象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事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只是常常忆起她那双孤寂地走了一辈子的小脚;忆起她小口小口抽烟,抽了几口又灭熄的动作;忆起她那布满绉纹的脸上时时一种知足的微笑;忆起她在临终前给我说过的那些话。特别是在生活的痛苦与喜悦的时刻,在节日里夜深人静的时刻,这种想念尤为强烈。(内插3)
奶奶的娘家在道佐吴大沟,她家祖上中举未仕而开蓝淀厂。当时吴家蓝淀生产的规模很大,古建房屋鳞次栉比,如同一座乡场。奶奶还是一位进过私塾的女子,这在当时是不多的。嫁给爷爷的时候,光嫁妆就用了卖掉几十亩地的银子,当时爷爷是名符其实的读书人,他由四川师范高等学堂毕业后回邛任教,陈家也算是当地大户。想当年,那景况一定还是比较风光吧。但好景不长,父亲四岁时,爷爷一次感冒而被庸医用错了药,竟然去世了。父亲说,当时奶奶哭得昏天黑地,这对于奶奶,对于陈家无疑是一次毁灭性的打击。奶奶自此开始守寡,这一守就一直守到她终老离世。孤儿寡母的生活从此步入艰辛之道是可想而知的,虽然原来是大户人家,但家道也很快中落,奶奶就曾因交不起租子被关进蒲江监狱,父亲从军队带了文书才把奶奶解救出来。解放后,奶奶在供销社商业食堂上班,我大哥后来顶替了她的工作,她就做点小生意贴补家用。但是奇怪的是,奶奶生前从未能和我们谈起过去的风光或悲伤,只是日复一日认认真真、平平淡淡地过着日子,从来没听她抱怨过命运。这是岁月将几十年的孤寂、忧伤埋得太深太深,抑或是她对人生有了彻悟?我们后辈是不得而知的。
大约我在两岁的时候,父亲就将我送到老家由奶奶抚养。对小时候的记忆是模糊的,只是一种刺激的气味至今不能忘记,这是每天我玩耍回去后,奶奶总要抱着我,睡前在门背后喊几声魂,她怕孙儿的魂掉在外面了,而这门背后安放着一只便桶,发出熏人的气味,那个贫穷的年代,粪便也是不能浪费的,一桶小便可换得一二分钱。还记得小时我很馋,有一次,桌子上放了一条生鱼,我竟然拿起就咬来吃。奶奶在吃上很迁就我,只要有条件就满足我,以致造成我胃子上出了毛病。她又四处想法,比如去挖蚯蚓来煎水给我喝,据说这一方子是健胃的。每当我和小朋友吵架打架,她总是护着我。现在,小时伙伴见了我还总爱说起奶奶过去护短的事。在老家时间不长,父亲怕奶奶的过份溺爱娇惯了我,便将我接到他教书的小镇,找了一个叫潘婆婆的带我,五岁时我便去了母亲教书的地方——泸定一个村子。
一九七五年我母亲调回内地,我随车先回来,车上除了一些家具,还有母亲用几十斤粮票为奶奶换来了一具“老房子”,奶奶事前就知道了,早早就在路边等候,脸上笑成了一朵菊花。邻居的大娘、大爷对奶奶的羡慕之情让奶奶陶醉许久。那一个署假我就在老家疯耍,和小伙伴走路到平落坝赶场,下河游泳、水田里捉鱼虾,上山打麻雀,还学会了推码股之类的赌博,每顿饭总要奶奶喊几次才回家上桌。老家给我童年一个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天地,这感觉真好。
我参加工作后不久,为了和奶奶多相处,我自愿报名参加县上一个工作组。下派卧龙,吃住都在老家,只要无事,就抱着《红楼梦》《三国演义》在场上茶馆泡上一整天。天气晴好时,还陪同奶奶去走了几户亲戚。有一次,约了奶奶的妯娌我二奶奶上蒲江石鹅山进香,山上的寺庙其实已毁,只剩下一些破砖乱瓦和一座光秃秃的山,在明媚的阳光下,只见二位老人虔诚地弓着腰烧香、磕头,她们简约朴素的身影投射在地上,很美、很美。也许她们是故地重游,寻找当年的回忆,也许是为子孙的幸福祈求。反正那一天她俩特别开心。
我女儿出生刚满月,奶奶进城过年,身上还穿着孙媳妇为她刚织成的毛衣。她抱着末孙女又亲又爱。就在过完年的正月二十,奶奶在睡梦中无疾而终.我亲手将奶奶抱进了那具“老房子”,安葬于老家的一处山上。
奶奶孤寂地走了一辈子的那双小脚最终走进了这一小堆的黄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