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川,在我记忆中,一直是个苦寒之地。童年时光,我便从父母断断续续的讲述里,听见过“青平北旺”四个字符,尤如今天称为“甘阿凉”的地名一样。青川平武北川旺苍,代表着中国西南盆地一角四个县份,它们很平实、恬然,蜷伏在邈远的辽阔的群山之巅,春耕秋收,奉献勤奋而饱满的生命。这一看,青川是贫瘠的,恰似相貌平平的农妇,坐在百年老屋的门槛上,一手拍打红花蓝底的围腰,一手搭起眼篷,向山外张望,有什么云飘来?有什么雨下来?有什么鸟叫来?有什么人走来?甚至是“5·12”汶川大地震,将青川震得山摇地动,河床改道,满目疮痍,面目全非。后在政府主导下开展的援建中,新青川拔地而起,世之关注;我当时以为不过是在深山老林中崛立了一座新县城,也不过何其相似乃尔吧?
这次行走青川,我才发现我的想象是多么单纯,也是多么的不切合实际。
节日期间,我们是沿着绵广高速向青川凸处深入进行的。经过长途跋涉,已经有累意并且疲惫了。当小车七弯八拐地停放在青溪古镇外时,眼前一亮:天空碧蓝如洗,白云如骆宾王写的白鹅在水上浮动,古镇外的河流上建筑一座廊桥,双层,青瓦盖顶,遮挡淅淅沥沥的雨流和噪动不安的风声……古镇呈十字走向,唯东西大街喧闹,而南北大街相对僻静些。东西相向筑有两座挺拔、古朴的瓮城,它们一律沉默高耸,在流金的天空下眺望着无垠的远方。墙头矩形的蝶口,叙说烽烟、弓箭、弩机中蕴藏的厮杀的三国故事和天地英雄气中席卷而来的呼啸雷声。瓮城就筑在城墙下,三面矗墙,独余一墙开门,敌军骄横入内,嵌入铜钉的城门遽然紧闭,墙头乱箭齐射,直将困于瓮城的敌军射个人仰马翻,血流成河……敌军在绝境里不战自败,守军大胜。这便是民间多年来津津乐道的“关门打狗”吧,也是严谨史书上所记载的“请君入瓮”典故的来历。
青溪古镇老街依然,行人寂寥,斜阳在屋檐下拉长影子,小狗在街沿上慵懒地睡……街中间,一条活水汩汩的沟两边长满茂盛的花草,大朵地红,大片地蓝,大块地紫,大团地绿,虽妖且娆,虽芬又芳;竟也有几枝串串滴翠的山光,在奔泻的水上波动。这花的天,这水的地,这街边伫立的人,莫非构成了“你在桥上看风景,有人在窗前看你”的奇妙瞬间了。从古城悠然地走出来,我对一直文静的夫人讲,“我们不住这里,我们开车到阴平村去找个好住地。”夫人问,“找得到吗?”我笑着讲,“没问题。”
我心中有个秘密,未能对夫人讲。阴平,便是史籍中大名鼎鼎的阴平古道所在地,它藏在老山中秘而不宣已经很久了。今夜,我图的就是在谧然的村子里睡下,谛听它将近两千年的沉着而博动有力的心跳。这个过程相对顺畅,小车在恍若隔世的一片桃花源停下来,我们梦寐已久的阴平村到了。村子洁净,美丽,炊烟袅袅,鸡鸣树梢。我选择一家带星级的农家乐住下,说实在话,我看中的是它平坝前郁郁葱葱的树木和带黑木灰瓦的开放式的凉亭。我转过身来,对夫人讲,“今晚,在此品菜,喝酒,共赏明月,共享三国演义的风云。”夫人笑着讲,“甚妙。”我望着她,“你也文皱皱来了。”夫人轻拍手心,“跟着好人学好人,跟着师傅跳大神。你说,你是哪一个?”我正望着陡峭的山峰思索,嘴上却应道,“老婆,我大好人一个。”这样说说笑笑里,阴平村的夜晚悄然而过。
我们期待的是幽深的阴平古道,一石擎天的摩天岭,生生不息的唐家河在世人惊叹目光里的灿然盛开!第二天一早,我们便行走在阴平古道上。先说这条缠绕岁月一千多载的神出鬼没的山路吧。在泛黄的年代里,巴蜀囿于一角,仿佛遗忘在苍茫玄黄之中,阴平古道静悄悄地出现,它是被樵夫的斧头,药农的鹤嘴锄,耕者的犁尖和贩卖茶叶的脚伕开垦出来的,淌着血,滴着汗,用意志在连绵不断的重山叠嶂中创造出来的。尔后,三国时期的司马昭下令钟会、邓艾攻击成都,大军行至天下惊悚的剑门关,被守将击退。邓艾等人换个作战路线,从文县出发,翻越耸入云天的摩天岭,昼夜行军,再艰难而行到“云深不知处”的阴平古道上。是夜,密云不开,邓艾命军队一干众人“裹毯而以山岩滚下”,毛发不伤,精神抖擞,强攻至平武南坝“江油关”,守将不战而输,开关迎接邓艾风尘扑扑的到来。不久,这支强悍的敢从岩上滚下的部队直取成都,偏安的蜀汉政权垂亡矣。看到这里,各位便知阴平古道在三国历史中所盘踞的重要位置了。
我们在古道上走走停停,有这段厚重的惊心动魄的夜行古道并轻取“江油关”的故事陪伴我们,多么好。当我们一行在千辛万苦中停立在天地巨匠“摩天岭”前时,我们被深深地震撼了!
这样的奇峰,在洪荒年岁里朗朗地一柱擎天!自盘古开天辟地之日就怒放着生命,张扬着高度,渲泄着尊严!自女娲补天之际,便不肯对暴风低头,不肯对风雪皱眉,不肯对雷电匍匐!这世间的千古奇迹,在青川的摩天岭上获得淋漓尽致的完美体现。摩天岭,让我们相对眺望吧!在过去、现在、未来的时光里,让我们站成大写的“人”字,昂首挺立蓝天之间。
在阴平古道,我感受最为深刻的还有从“摩天岭”流淌而来的滚滚雪水。水如银子,碰石而碎,又汇聚着欢笑绕石前行……石头巨大,如史前巨蛋横斜而卧,它们不甚规则,或锋利如刃,或圆满如玉,或硕大无朋,或小巧似卵,在亿万年的雪流里绽放、沉寂、轮回、爆发;尤其步步惊心的是道道纯粹、晶莹并浪花四溅的水流,奔腾在小而高的豁口时,重重地向岩下面凹陷水潭一跳,天地间大骇,我也为之动容。“水且如此,人何以堪?”沿途奇的是,我看见了奇异的花,倔强的藤,无限生机的草和覆盖苔藓的大石头,甚至生长中的大树,也爬满青青的软软的一剥即掉的青苔……我抬头一望,树梢蓬勃展开,合围四抱,仅余一线天从密不透风的树丛中漏下来。
对面山岩下有头野猪缓慢走过;山泉上有头伶俐麂子纵身跃过;阴湿的树林里有头黄羊奔跑……
告诉你吧,朋友,这些都是历历在目的深山老林影像,它们在我的注视里,悠然自得,并且不倦地生存!
青川,我以前是小看你了——虽然这原因有多方面,或者是道听途说,或者是地理的限制……但今后不会了。因为,一个生机盎然且史册厚重的青川,已灿然绽放于我的心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