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 凉
文/抚琴听枫
这四季的夜晚中,我尤其喜欢夏夜。如今在阁楼抽屉般的住宅里,夏夜其实只属于乡村,而它又仅限于儿时的那段岁月。
每当火球一样的太阳掉落在西边的群山里,我们就在青石铺就的地坝里浇上几桶水,等热气散发后清扫干净,端来长凳,铺好竹席、簸箕,直到月亮从东边的山头探出脸来,人们饭罢洗浴过后,陆陆续续来到院坝里,乘凉就算正式开始了。
为防蚊虫叮咬,我们还要把扫来的柴草杂物堆在地坝边点燃后,再盖上半干的陈艾和苦蒿,在徐徐的夜风吹拂下,于是满院子都弥漫着淡淡的清香,我们就在这袅袅的香气里或躺在竹席里,或蜷在簸箕中、,或坐在藤椅上。深蓝的夜空撒满了密密麻麻的星子,月亮穿行在云朵里,嘴巴笑得象弯弯的豆角,大人们这时才算忙完一天的农活,泡上一壶老荫茶,开始天南海北地摆起龙门镇了。
那时,三妈刚过门,一边用竹扇替我们扇着风,一边教我们唱儿歌,比如:
大月亮,小月亮
哥哥起来学篾匠
嫂嫂起来打鞋底
婆婆起来蒸糯米
娃儿闻到糯米香
打起锣鼓接姑娘
姑娘不下河
栽高梁
高粱不结籽
栽茄子
茄子不开花
栽冬瓜
冬瓜不长毛
栽红苕
红苕不牵藤
饿死李光仁
我们问,李光仁是谁啊?大人们说是山那边的,好吃懒做,晚上出来专门偷鸡摸狗,人们都讨厌他。并一再提醒这样的歌谣千万别当着他的面唱。
三叔却常常在这样的夜晚讲些狼外婆、鬼怪的故事,有一次他说,对门红土地的垭口里早些年出过“吞口大王”,太阳落坡后就出来吃人。那是一个月光朦胧的夜晚,有赶夜路的人途经此地,远远地就看见从山嘴冒出一个白影,越升越高,大约两丈,轻飘飘的,没有脸,在空中跳着向他过来,他当时就吓晕了过去,回去几天就去世了,听说那人身上的血快被吸干了…听得我们满身鸡皮疙瘩,往地坝中间一阵乱挤,他却露出诡异的笑。这时爷爷伸出烟杆一下敲在他头上,于是吐了吐舌头不再言语了。奶奶却责骂他说都是有婆娘的人了还这么不落教,明明是“棒老二”拦路打劫,装神弄鬼,你在这里偏说有鬼吓他们,该遭!三妈就偷笑不已了
每年这时,我还盼望着外婆能到我们家来过夏天,其实我是馋她带来的半背蔸雪梨,可姐姐不这样认为,她最想听的是外婆那老掉牙的哭嫁歌。在这皓月当空的夜晚,我们满院子的人都围着她老人家,姐姐替她摇着扇,于是只好清了清嗓子唱起来。可惜我只顾啃吃雪梨了,歌词却没有记住,大意是感激父母、爷爷奶奶、叔伯姑婶等的养育之恩和离别的依依不舍之情,歌很长,唱得人们眼眶湿湿的。以至现在我都不想去参加别人的婚礼,那场面总让人鼻根酸酸的。后来我想收集整理这些歌曲的时候,外婆却不在了,我想,这些是他们那个年代的流行歌吧,她一定哼唱了几十年。
也是这样夏日夜晚的空档,爷爷就常给我们讲抓壮丁、躲兵灾、挑盐的故事,说凡是抓去的都只能当苦力,比如扛弹药箱、抬伤兵、挖战壕等,日夜行军百多里,苦不堪言,能逃回来的都是九死一生,很多被抓的人都一去永不回。好在他当年去了重庆纱厂,才躲过那些劫难,不然的话,怎么可能我们现在还坐在一起讲故事。后来念家心切就回来了,这样的夏天就约好几个壮劳力去周口挑盐来维持生计。那时还没有公路和汽车,所以常常半夜就要动身,备足干粮趁着月光几个人担着箩筐相伴而行,穿山越岭,涉河过桥,百二十里路一天就一个来回,听得我们都张大了嘴巴。并说现在条件好多了,能吃那种苦的人也少了。
就这样,我们一边乘着凉,一边听他们讲述一段又一段新奇的过往,脑海里一遍又一遍翻腾着这山沟里曾经发生的一切。
不知何时,月亮已悄悄地斜过西面的屋脊,天空不时地划过一道闪光的弧线,银河边的牛郎和织女还在互相眨着眼晴,那道弧线定是他们为分离之苦而滚下的泪珠吧,也有一些小星星在他们之间走动,不知是否传了不久就能鹊桥渡消息。
清凉的山风从竹林里穿过来,翻出沙沙的响动,几声狗吠和蛙鸣让沸腾一天的山乡此时归于一种宁静,在磨盘下蟋蟀们不断的催眠曲里,我裹了裹被单,渐渐地安然入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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