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地的边缘:唐代巴蜀地位嬗变初探
刘小燕
来源:《文史杂志》2017年第4期
阅读唐代历史地图可以发现,唐代巴蜀西有吐蕃、南有南诏,政区范围内还有一系列区块中央无法顾及。许倬云在探讨中华帝国的体系结构及其化时,提出“内在的边陲”这一概念,称远离中央政权的那些版图内地区为“化外之地”[1]。之后,鲁西又在此基础上将这一概念引申为“内地的边缘”,并总结出这类区域以下三个方面的特征,颇符合唐朝时期巴蜀地理印象,其一,由于远离政治中心,政治控制相对较弱;其二,山地崎岖,但自然环境优越,形成了经济形态的多样性;第三,文化上异于正统意识形态,展现出多样性特点。[2]巴蜀地区由于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与地貌形态,在王朝统治中的地位问题是我们关注的重点,其是否一开始就为国家所重视?经历了怎样的发展?本文遂以其地位的变迁为索引,挖掘史料对此边缘地带进行探寻。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唐代巴蜀地区战略意义
巴蜀地处长江上游,大致范围包括四川盆地及其附近地区,即今四川、重庆一带,陕南、黔北、昭通、鄂西等地。巴蜀地区自然地理条件优越,在相对安定的社会背景下,经济迅速发展,出现“水陆所凑,货殖所萃”的景象,到唐代,益州地区更有“扬一益二”之称。“蜀川土沃民殷,货具充溢,自秦汉以来,迄于南宋,赋税皆为天下最”[3]。当时巴蜀税收占国家税收很大比例,是大唐的重要经济来源,是故唐代蜀中经济对于整个国家来说举足轻重。
再者,因蜀中周围山高地险,易守难攻,地理位置可以南抚蛮獠,西抗吐蕃,素为京师所重。蜀地远离京师,相对北方频繁战祸,其经济比较稳定,社会也相对安定。加之其北面有大巴山为屏障,内部又多环山,地势险要,因此当北方政局不稳时,帝王首选巴蜀为避。玄宗为避“安史之乱”、僖宗为躲黄巢入关均用此策。除了皇帝到蜀地避难,一些宗室王侯也有至者。则天执政,废太子李贤为庶人,开耀元年徙巴州,光宅元年于巴州被杀。永昌元年,流纪王慎于巴州,改其姓为虺氏。中宗被废为庐陵王,先流均州,又迁房陵。[4]帝王贵胄的多次入驻带动了蜀中的全面发展,尤其是一些富于隐士情怀的文人雅士把巴蜀作为避世修身的胜地,故当时出现“文人多入蜀”的现象,著名的大诗人杜甫在成都结庐而居即是其典型。著名魏晋南北朝隋唐史学者唐长孺先生总结性地评论道:“自秦汉至隋唐,巴蜀一直是全国经济最发达的地区之一,并始终都是建都关中平原的诸王朝的战略后方。”[5]
封闭的胜地:唐初统治阶层对巴蜀地位的评价“扬州富庶甲天下,时人称‘扬一益二’”,这是唐宋以来对巴蜀的普遍认识;但是在唐朝一开始蜀地就如此富庶繁荣吗?众所周知,巴蜀并未受隋末战争殃及,在唐初相较于北方城市还是有一定的基础的。尽管如此,该地区在当时并未受到统治集团重视。
《隋书·地理志》中说益州是“蜀郡、临邛、眉山、隆山、资阳、泸川、巴东、遂宁、巴西、新城、金山、晋安、犍为、越巂、牂牁、黔安,得蜀之旧域。其地四塞,山川重阻,水路所凑,货值所萃,盖一都之会也。……其风俗大抵与汉中不别,其人敏慧轻急,貌多蕞陋,颇慕文学,时有斐然,多溺于逸乐,少从宦之事,或至耆年白首,不离乡邑,人多工巧,绫锦雕镂之妙,殆侔于上国。贫家不务储蓄,富室专于趋利。其处家室,则女勤作业,而士多自闲,聚会宴饮,尤足意钱之戏。小人薄于情礼,父子率多异居。其边野富人,多规固山泽,以财务雄役夷、獠,故轻为奸藏,权倾州县。此亦其旧俗乎?”[6]“但三蜀、三齐,古称天险,分王戚属,今正其时。若使利建合宜,封树得所,巨猾息其非望,奸臣杜其邪谋。”[7]
《旧唐书·高祖诸子列传》中也有记载,李渊与李世民在论及权位之事时说道:“吾不能效隋文帝诛杀骨肉,废建成封作蜀王,地既僻小易制。若不能事汝,亦易取耳。”[8]由此看来,唐初统治阶层对巴蜀都是以蛮夷之地为定义,加之交通不便,一般将其作为贬谪之地,用来约束意图不轨之人。可见隋唐之际巴蜀虽人口众多又物产丰饶,但普遍评价一般。
帝国的关注:唐朝中期巴蜀地位凸显
唐朝初年的巴蜀素为京师所不重视,加之地形原因,其发展水平应该不是我们想像的“天府之国,鱼米之乡”那般美好。但由于其自然条件优越、地理位置重要,引起国家重视,势在必行。
在蜀地走向“文明”的进程里,高士廉起了不小的作用。高士廉(575—647),名俭,字士廉,渤海蓨县(今河北景县)人,唐初宰相,北齐清河王高岳之孙,唐太宗文德皇后舅父。贞观元年(公元627年),高士廉升任侍中,封义兴郡公。后来,黄门侍郎王珪委托高士廉将密奏呈递给唐太宗。高士廉却将密奏扣下,因而获罪,“转益州大都督府长史”。[9]高士廉到了益州发现,“蜀土俗薄,畏鬼而恶疾,父母病有危殆者,多不亲扶侍,杖头挂食,遥以哺之。”在任职期间,他致力于此地的建设。“士廉随方训诱,风俗顿改……秦时李冰守蜀,导引汶江,创浸灌之利,至今地居水侧者,须直千金,富强之家,多相侵夺。士廉乃于故渠外别更疏决,蜀中大获其利。又因暇日汲引辞人,以为文会,兼命儒生讲论经史,勉励后进,蜀中学校粲然复兴。”[10]他为蜀地的发展做出了相当大的努力。
然而蜀地的兴盛并非一气呵成的顺利。贞观二十二年(公元648年),唐太宗为征辽,令剑南道伐木造舟舰以运军粮。结果“蜀人苦造船之役”[11],当地的长官又急于求成,弄得“民至卖田宅、鬻子女不能供,谷价踊贵,剑外骚然”[12]。最后“眉、邛、雅三州獠反”[13],朝廷派了军队才平定了这场叛乱。
到唐朝中后期,巴蜀经济有了一定的起色,统治集团被其独具特色的地理位置所吸引,在安史之乱时以其作为大唐稳固的后方支持。唐朝凭此天险之地得以复国,延续其统治,至此巴蜀的辉煌初见端倪。
安史之乱以后,原本发展平平的益州开始成为全国赋税数一数二的大州,“扬一益二”的说法也开始出现。时称,“大凡今之推名镇为天下第一者曰扬益”[14];“唐世盐铁转运使在扬州,尽斡(掌管)利权,判官多至数十人,商贾如织,故谚称‘扬一益二’,谓天下之盛,扬为一而蜀次之也”[15];“请为两都、江陵、扬州、成都、汴州、苏州、洪州等署常平轻重本钱,上至百万贯,下至十万贯,收斛斗匹段丝麻”[16]。
“边地”的思考:唐朝后期政权争夺的拉锯战
蜀地因处于民族矛盾交汇地,在国家政权动荡时,蛮夷戎狄势力常常蠢蠢欲动,欲起兵而反,所以巴蜀历来是唐、吐蕃、南诏的角逐之地。中晚唐的时候,在蜀地发生的大大小小战争简直是不计其数。《新唐书·南蛮传》记载“吐蕃发兵十万将寇西川……吐蕃耻前日之败,复以众二万寇清溪关,一万攻东蛮。……冬,十月,韦皋遣其将曹有道将兵与东蛮、两林蛮及吐蕃青海、腊城二节度战于巂州台登谷”[17]。又《旧唐书·吐蕃传》载“先贞元十六年,韦皋累破吐蕃二万余众于黎州、巂州……诏韦皋出兵成都西山以纾北边……遂围维州”[18]。到唐朝中后期,中央政权不稳,无暇西顾,面对蜀地时乱时战的局面逐渐无法掌控,赋税的征收也无力维持。中晚唐时候的西川,直接成为唐朝与南诏、吐蕃战斗的前沿阵地,不再是安史之乱时大唐政权稳固的大后方,而是汉家子视为畏途的戍边之地。
当时的西川节度使向朝廷上书《请筑罗城表》说,“西川境邑,南诏比邻,频遭蛮蜒之侵凌,益以墙垣之湫隘。……井泉既竭,沟池亦干,人气相蒸,死生共处。官僚暴露,老幼饥凄,但言牢城,未敢出战,货财而岂能般辇,商旅而空怀怨嗟”[19],可见当时的蜀地社会经济因战乱而陷入困苦艰难的境地。
作为“边地”的巴蜀,是各政权角逐之地。大历十四年(公元779年),南诏“异牟寻立,悉众二十万入寇,与吐蕃并力。……令其下曰:‘为我取蜀为东府,工伎悉送逻娑城,岁赋一缣。’”[20]异牟寻意图掠蜀的计划遭到唐朝的强烈抵抗,未能得逞;然而等到太和四年(公元830年),蒙嵯巅发动全国兵力大举攻蜀,“掠子女、工技数万引而南”[21]。蜀人说“西戎尚可,南蛮残我”[22]。
咸通十年(公元869年),南诏再次入侵,直到乾符二年(公元875年)高骈为西川节度使,驱逐南诏,收复所失州县。时人总结曰:“自咸通以来,蛮两陷安南、邕管,一入黔中,四犯西川,征兵运粮,天下疲弊,逾十五年,租赋太半不入京师,三使、内库由兹空竭,战士死于瘴厉,百姓困为盗贼,致中原榛杞,皆蛮故也。”[23]
巴蜀一边遭受吐蕃和南诏大规模的进攻,一边不断发生兵变和叛乱。在内忧外患的局势下,唐王朝试图利用武力来控制巴蜀地区,使得该地区一度出现军人专权的局面。至后唐末帝自焚之前,父老有奏曰:“臣等伏闻前唐时中国有难,帝王多幸蜀以图进取。陛下何不且入川?”末帝曰:“本朝两川节度使皆用文臣,所以玄宗、僖宗避寇幸蜀。今孟氏已称尊矣,吾何归乎!”[24]此孟氏指后蜀孟知祥和孟昶,他们于唐末以后在蜀地建立起地方割据政权。
综上所述,巴蜀由于地形复杂、资源丰富,加以充分利用即可作为国家的后方支撑。其特殊的地理位置使之成为国家不容忽视的边防要地;但由于位置偏远,中央难以掌控:毗邻吐蕃、南诏,当其攻入大唐的入口,在国家政权不稳定下很容易引起内忧外患,形成地方割据形势,导致战争频繁,百姓难以安宁。在唐朝统治的近三百年间,巴蜀地区经历了由最初的不受重视,到承平盛世的大开发,再到战火的频仍肆虐。统治集团意识到其地位、经济的重要性,则不断强化对这一地区的统治。
注释:
[1]许倬云:《试论网络》,载《许倬云自选集》,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2]鲁西奇:《内地的边缘:传统中国内部的“化外之区”》,《学术月刊》2010年。
[3]顾祖禹:《读史方舆纪要》卷二十四《江南六》。
[4]《新唐书》卷四《则天顺圣武皇后》,中华书局1997年版。
[5]唐长孺:《魏晋南北朝隋唐史三论》,武汉大学出版社1993年版。
[6]《隋书》卷二十九《地理志上》,中华书局1982年版。
[7]《隋书》卷三十九《于宣敏传》,中华书局1982年版。
[8]《旧唐书》卷六十四,《隐太子建成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
[9][10]《旧唐书》卷六十五,《高士廉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
[11][12]《资治通鉴》卷一百九十九《唐太宗贞观二十二年》,中华书局1976年版。
[13]《旧唐书》卷三《本纪第三·太宗下》,中华书局1975年版。
[14]《蜀中广记》卷九十六,第1092页。
[15]洪迈:《容斋随笔》卷九,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
[16]《旧唐书》卷十二《德宗本纪》,中华书局1975年版。
[17][21]《新唐书》卷二百二十二《列传第一百四十七·南蛮传》,中华书局1997年版。
[18]《旧唐书》卷一百九十六上《列传第一百四十六·吐蕃传》,中华书局1975年版。
[19][唐]高骈:《请筑罗城表》,转引自周晓琳、刘玉平:《中国古代城市文学史》,人民出版社2013年版。
[20]《新唐书》卷二百一十六上《吐蕃上》,卷二百二十二中《南蛮中》,中华书局1997年版。
[22]《新唐书》卷二百一十五上《列传第一百四十上·突厥上》,中华书局1975年版。
[23]《资治通鉴》卷二百五十三《唐僖宗广明元年》,中华书局1976年版。
[24]《旧五代史》卷四十八《唐书二十四·末帝本纪下》,中华书局197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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