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月后,因工作关系,杨光泩就任中国驻伦敦总领事及特派员,需常驻异国,严幼韵自然也跟了去,从此开始了外交官太太的优渥生活。
杨光泩悉心细致、温柔体贴,尽力把一切都备至妥当。不忙的时候,他甚至喜欢把爱妻宠成王妃,事无巨细地打理好所有,只要她开心享用。
严幼韵自己也很会生活,她好客热情,在那也结交了一大群新朋友,又善于接受各种新事物,曾经他们在伦敦的生活,既光鲜体面,又郎情妾意、温情脉脉……
走到哪里,都是羡煞旁人的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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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命运总是波澜诡异。
1931年,父亲严子均在上海病逝。走的时候只有59岁,十分突然,严幼韵甚至都没来得及送他一程。
父亲猝然离世,让整个家族也陷入混乱。几个孩子为财产分割闹得不可开交,曾经亲和富足的一家,忽然散了、垮了……
然而,更痛的离别是:1942年,丈夫杨光泩在菲律宾“被消失”。 当时杨光泩正受命担任中国驻马尼拉总领事。
那一年,马尼拉被日军攻陷,他们抓走了包括杨光泩在内的七位中国外交官,此后就音讯全无……
直到1945年战争结束,才确认他们当年就已被杀。
人到中年,痛失爱侣是一种怎样的感受?
这让我想到不久前的“中兴程序员坠楼之死”,那位亡者之妻曾在微博上诉说:
“我只感到世界变暗、视线模糊,脑子里一片空白,身体开始失重,似乎在飘起来,掉入了黑洞里……
我真的无法面对这一猝不及防的惨剧,我更无法想象一家老小以后的悲惨生活,我哭他不告而别就这样悄然离去,我念他对我好的点点滴滴……
我茫然失措,天崩地裂,完全不知道将来该怎么办?怎么办?”
然而,当年严幼韵所需承担的痛苦和灾难,远比这更恐怖。
当时,他们已有三个女儿,大的12岁,小的才4岁。
因丈夫下落不明,而又经常有人告诉她哪里有她丈夫的踪迹,所以她必然选择留在硝烟弥漫的战乱环境,带着孩子继续等待丈夫的归来。
从养尊处优的阔太,到一夜之间撑起一家之重,已是艰难。
而更难的是,战火纷飞下,很多房子都被没收和查封,物资生活变得极度紧缺。领事馆的一众太太们,不仅都骤然失去家庭支柱,且日常生活都无以为继,就纷纷带着孩子和佣人们前来避难。
因为丈夫杨光泩的身份和地位,严幼韵自然也被当成了六七户落难人家的脊梁。
严幼韵觉得自己也有责任和义务,责无旁贷地敞开大门,在她的三层别墅里,六七户人家,临时组建了一个四十多人的大家庭。
许多年后,在一些传记里,曾这样记录她的这段生活:
从一界名媛到命运骤变,她镇定接受着这一切。作为四十多号人的大家长,她带着他们自己动手,种菜做鞋、拾水挑柴、还在院子里养起了鸡和猪,又学会了做酱油、肥皂,严幼韵始终保持着乐观的心态,空闲时她常坐在钢琴前弹上一曲。
这段资料不假。但每读到这里,我总觉得有点恍惚,仿佛就是一场大浪袭来,将她们从生活的高点打落,而低点处,她们依然可以相互慰藉取暖,一切都还是美好、顺遂的样子。
然而,她究竟是如何化绝境苦难为一线美好的?
后来,年逾百岁的严幼韵在谈到马尼拉这段日子时,感慨地说:“现在回过来看,当时的我们确实非常勇敢!尽管我们不知道自己的丈夫生死如何,非常担忧我们的孩子,我们自己的命运也完全无法确定,但我们直面生活、勇往直前。”
我豁然明白,或者,真正帮她从生活的阴暗处,逐渐引入光明的,正是胸口的那点勇。
一众妇孺的期待与哀怨,一片混乱的市区,到处都是哀号的伤者、惊慌的平民。嗜血的魔鬼随时可能冲进屋来,做着就像他们对杨光泩所做的一切……
严幼韵或者太明白,此时除了迎头直面,还能怎样?
之后,事态越来越严峻。
战争依然在持续,空中是大规模的轰炸、街巷是美军与日军的短兵相接,全城都陷入了饥荒,食物极度匮乏、水电都停止了供应,他们的生活也越发拮据,连洗澡都是几个人分批次的用同一盆水……
然而,她们终究是熬过来了。 1945年,战争结束、日军败退。
原来被誉为“东方明珠“的马尼拉已然被轰炸成一片废墟; 原来繁盛的城市变成了一个干尸收容所,要么是躺在地上的一具具死尸,要么是活人骨瘦如柴、瘦若干尸。
在这片废墟里,严幼韵曾带着大大小小几十号人,穿梭于城市各个角落,躲避飞溅的弹片和扫射的子弹,利用身边所有可利用的资源,苦苦支撑着,竟然奇迹般的保全了大家庭几乎所有人的生命。
严幼韵自己也消瘦到不行,但她还依然戏称:我又重新回到了少女时代。
1945年,经历大屠杀的马尼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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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42-1945年,是严幼韵的一生里,最凛冽的三年。 然而,战争结束后,才是真实生活的开始。
我又想起“中兴程序员坠楼之死”里的那位妻子,她说:对于你们,不过是倒霉的一周,而对于我,对于我这个家,从今以后的生活就是彻底昏暗了。
严幼韵没有选择回国,她太明白:父亲已经不在,孤儿寡母的回去,不过是饱尝另一番寄人篱下的苦楚; 她也没有选择再嫁,她更明白:以她的姿色和名气,再找个殷勤暖男或者不难,但要为她和三个女儿的家,再找个毫无芥蒂的男主人,却是难上加难。
于是,她选择前往美国,带着女儿们开始新生活。
考虑到今后生计和教育,四十岁的严幼韵,做了一件自己不过是曾天真臆想的事,谋求到了自己人生的第一份工作:联合国礼宾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