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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创纪实文学
作者冯勤学
我的父亲自小没娘，襁褓中生母就去世了。没娘的婴儿难成活，爷爷想把父亲送了人。但是，爷爷的兄弟一一我的二爷不同意，他每天熬面汤，面汤成了父亲的母乳，父亲奇迹般地长大了。
祖母过早离世，爷爷五内俱焚，或者还因贫穷吧，他誓不再娶。他和二爷一起，铆足力气创立家业。
如果从我家曾袓父母算起，光绪年间，他们为了逃避人犬
相食的饥荒，从晋南夏县出发，一路乞讨，最后落脚解县杜村，终于活了下来，并生养繁衍。
曾祖文母艰难度日，直到死，虽未留下什么像样的产业，但从乞讨生活到有了简单的窝，必然经历了非凡的拼搏，经历了他们那一代人的命运决战。
我的两位爷爷，开始了又一代人的命运决战。
两位爷爷身强力壮，等到父亲长到七八岁时，他们已买下了一座院子和三十几亩土地，还买了一头骡子和一辆马车。自家地里不仅种有小麦和棉花，还种了五六亩各种蔬菜、西瓜 、甜瓜。
我以前一直不明白，爷爷为什么不让父亲上学读书呢？后来明白了，因为他们大概觉得，种地当年能见效，而读书十几年也打不下一粒粮。
父亲名叫冯暖心。然而，他却从小缺少温暖。父亲九岁就开始干重活了。每天，他要天不亮起床，挑起两个水桶模样的木罐子，走到十里外的路村城（今日运城市）公厕，舀满两罐人粪尿，足有五六十斤重吧， 赶天亮时满头大汗地挑回家中菜地，把人糞尿倒入糞池，接着给蔬菜浇水，或干其他农活。＂
按我家当时的状况，顾个长工也不难。可是，爷爷捨不得花销，顶多在割麦子龙口夺食时，顾个短工。父亲实际上成了家中的省钱长工。
父亲十六七岁时，就成为庄稼活的全把式。犁耧耱耙，赶车拉货，种植粮棉蔬菜，饲养猪羊牲畜，他样样精通，很快就成为创家立业的顶梁柱。
在劳动实践中，我爷爷有一门大技术一一相马。其实，无论马骡驴牛，爷爷只要上前看看牙齿，摸摸骨骼，围着它转圈观察，即能看出那牲畜的年令、脾性，生育能力等等。因此，每逢集镇上三六九开市日，爷爷总是牲畜市㘯上的明星。
我二爷是家中过日子的策划大师，我家敢于开全村之先河，拿出十亩地种菜种瓜，种棉花，旱地凿井，农副互补，逐步变得不缺吃穿，不缺钱花，得益于二爷的策划。
可是，二爷与二祖母婚后久无子息。两位爷爷分家后，为了给二爷延续香火，我大姐出生后，一断奶就送给二爷“顶门”了。我三姐与我哥，也是出生后刚断奶就送给二爷“顶门”了。
这样一来，父亲的担子更重了。因为两家的后代都是你的子女，两边的老人都是你的老人，加起来，父亲要抚养老少十口人。
于是，父亲和母亲一起，开始了第三代人的命运决战。
父亲更加卖力地干活，农忙时，他种麦种棉种菜，冬闲时，他驾着马车在附近县区搞运输。
父亲就像一个陀螺，永远旋转，永不停息。好在那时土地不哄人，人的汗水不白流。谁只要汗滴禾下土，土地与庄稼就会向谁投桃送李，给予厚报，让你吃穿不愁。
财富开始偏爱我家，粮食与钞票向我家源源而来。
截至一九四九年，我家两个爷爷的名下，共有耕地70余亩，马、骡、驴、牛各一头，有两辆马车，还有村中少见的木箱式龙骨浇水车一部。我爷爷和我父母一家人已搬入新建的四合院。二爷那边也有上房大院，果园、碾麦场和马房等。我家成为方圆村令人羡慕的新富户。
一九五一年，父亲在全村第一家购买了新式机械浇水机，把部分粮棉旱地变成了水浇地，结果，粮棉产量近乎翻倍。
蔣介石国民党战败逃台后，大陆各种群众运动紧锣密鼓。先是划成份斗地主，紧接着是成立互助组和初级合作社。我家因为从未顾过长工，二爷被划为上中农，大爷和父亲被划为中农。
在成立互助组和初级、高级农业生产合作社时，父亲都被选为副组长和副社长。他似乎充满自信，觉得只要苦干，就能让家家变富！
然而，在加入合作社时，二爷死活不愿意。因为，那要把自家的生产资料，无偿地变为公有啊！
每天夜里，父亲都要叫上社长共同动员我二爷。二爷反复说：我不是地主富农，我的家业是苦跌打花钱买的，凭啥要白白归公？！一分钱不给？！
整个社会的发展趋势变了，二爷最终还是屈服了。当他看到父亲把自家的马、骡、驴、牛牵出大门时，他流泪了！当他看到父亲把家中储备的干晒苜蓿、豆饼等牲畜草料全部交公时，他面色发青，呼吸不畅，从此一病不起。一九五五秋冬之交，二爷病逝，62岁。
父亲是农业全把式，他决心把初级社办好，让家家富起来。可是，各家都有各家的心事，父亲嗓子喊哑了，腿跑瘸了，仍然事事不顺心。
不到两年功夫，我家归了公的大白马和大红骡变得瘦骨嶙峋，不久便一卖一死。木箱式龙骨浇水机散了架，新式机械浇水机锈成了一堆废铁。初级社升成高级社后，转眼间摇身一变，成了规模更大的人民公社。
从统购统销运动的卖余粮（实际上把我家当年的口粮也作为“余糧”，以最低价格收走）开始，我家粮食年年不够吃，因为没了菜地，常常连打酱油醋的一两毛钱都没有。父亲把家中能卖的废铜烂铁都卖了，苟延残喘，举歩唯艰。我上初一时，交不起学费，父亲拆卖了东厢房。
一九五九年冬天，爷爷因饥饿而死。母亲收拾遗物时，发现几年前给他买的一条羊肚毛巾和一块肥皂完好如新。爷爷竟然一直舍不得使用。那年月的勤俭持家，多么地无力和无奈啊！
爷爷去世后，父亲变得沉默寡言，邻居们对我说，从来不见你爸脸上露过笑容。
不过，父亲拚搏命运的劲头不减。一九七三年，也许父亲还想证明自己的人生价值吧！他不顾年迈体弱，答应了生产队长雷小保的委派，到村西那块二十亩水井地种植蔬菜。
菜地里很快便满目碧绿，色彩相映，清馨扑鼻。尤其是辣角和茄子，父亲使出了绝技，茄子与辣角，像附上神气似的，不断地开花结果。一串又一串，一疙瘩又一疙瘩，结了又结，日夜不停。
集市距村里二里多路。父亲从摘菜装车到拉运出售，一条龙服务。雷队长说父亲老实可靠，不让别人插手。是的，即使两毛零钱， 父亲也会如数交到雷队长手中。每逢三六九开市日，父亲中午不吃不喝，直到卖完菜交了钱才回家，第一件事先舀半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下。
到了第三个年头，父亲的腿已不能长时间站立或圪蹲了。为蔬菜打掐枝叶，除草，松土，他总是跪在地上干。
一次给蔬菜浇水时，他一个趔趄，竟跌进身旁很深 的化糞池里。幸亏身旁有人，及时把他救出，否则后果可怕。
一九七五年的一天，父亲为菜地转运糞土，步履蹒跚，忽然被一个砖块绊倒，竟然跌断了胯骨。
与许多农民一样，我家此时已家徒四壁，一贫如洗。这种农家如果有人患病，那就要拿命撑着，不会求医住院。
父亲不能走动了，身体状况越来越差。他与我妈商量后，把西厢房拆卖了，准备他的后事。父亲把我叫到身边，指着拆卖后的西厢房基，似乎有些难为情地安慰我说，这还不好？我走时你就不用借债了。他一直不放心我：月薪只有34元，还没找下媳妇。
一九七六年冬季的一天，我接到父亲病危的电报。次日上午，我赶回家时，父亲正陷入昏迷谵语之中。他似乎在与我爷爷说话：“爸，这车土倒哪？”一会儿又在吆喝牲畜，仿佛正赶着马车。
我连声叫爸，爸，他终于 抬头，睁着混浊的眼睛，盯着我，点了点头。父亲又清醒了。他用低微的声音说：“我想吃点肉。”
我知道，父亲一年到头很难吃到肉。他长期营养不良，面部浮肿。可是，那年头，农村集镇一年四季很少有卖肉的，城里买肉要肉票，要排长队碰运气。农民没有肉票。到哪里给父亲买点肉泥？我一时万箭扎心。
为安慰父亲，三姐和妹妹做了一碗挂面汤，喂到父亲嘴里。他吃了两口，失望地微声说：没有肉，不一会又昏迷了。
到了下午，父亲再次苏醒了。他身上似乎哪里疼痛难忍。他痛苦地皱眉，连续用头撞墙，只求速死！
暮霭降临时分，父亲停止了呼吸。这一年，他69岁。
我们为父亲穿衣时，发现他脐下大概是膀胱部位，鼓起一个鸡蛋似的包，用手触摸很硬。现在想来，也许这里正是父亲疼痛难忍的地方。
母亲大声哭泣，连声说：你爸是受（罪）死的！你爸是受死的！
我妈常对我说，你爸这辈子从未睡过彻明觉，从未歇过晌午（午休）。
父亲襁褓中丧母，缺乏营养，长大后虽然身材不高，却体格健壮，饭量好， 力气大。他身上总像有着使不完的力气。
我至今常常想起父亲。他就是一个任劳任怨的陀螺，永运旋转，永不停息，直到衰病残年无法动弹。
可是，父亲儿时的发小、一位本家叔叔却另有看法。他生前不止一次地对我说，你爸不看社会走向嘛！他不知道，你的土地没有了，车马牲畜没有了，再流汗再苦干，不顶用了嘛！
我那傻傻的可怜的父亲，不知临终之前是否悟明，他的命运决战，为什么败得很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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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8-6-3 10:3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