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井老街:渐行渐远的记忆
温雨/文
在火井修了绕场公路后,老家在高何的我虽然很多次往返临邛高何,却再没有一次在火井老街驻足。这条藏在集镇北面的老街,在我的记忆中还固执地保持着狭长、高冷、陈旧的模样。如老态龙钟即将凋敝的荷叶,色彩不再却风姿卓然;如锈迹斑斑遗忘在在角落的一面锣,灰尘覆面但一旦敲击就响声不减。
(一)
童年记忆中,火井老街就是家。
我童年的不少时候,是在地处火井老街东入口的火井铁器社里度过的。铁匠出身的父亲管理着一批和他同样出身的铁匠兄弟,支撑着这个邛崃西路粮食生产工具制造的乡镇企业。他们虽然工作很累,甚至一身煤屑铁屑,但因为吃着国家饭,还是属于老街上令人羡慕的一小拨人。
铿锵的打铁声、四溅的铁火花,还有鼓风机吹起的红红火苗伴着我的成长——这毕竟不是安全的氛围,铁器社紧挨着的海屋便成为我们儿时玩伴起初最常去的地方。海屋外墙均由条石砌成,内部地面也多是石板,屋顶的角落时还时不时藏着个枪眼。加之当时的海屋还是火井乡医院的场所,让整个海屋更加冰冷、阴暗。去的次数多了,我们便有些讨厌那里的氛围了。当时总搞不清那位有钱的主人为何劳民伤财修这幢高大冰冷的建筑,及至长大后理解他闯荡在外多年的故乡情怀时,海屋早已名声在外,但却已不再是我儿时的迷宫了。
暑热时,倒是爱和伙伴们在海屋后的小溪里捉鱼。小溪是从现今的双童村位置流下的,源头应是今天的南宝山安置点D区,当然那时那里还是劳改农场。小溪清澈见底,鱼翔浅底,涉足其中,足够我们一天的欢腾。捉到的鱼我们也有与众不同的烹饪方法。下班后的铁器社火炉尚存余温,将清洁了的鱼用铁丝穿上,抹上盐,放进合适的炉堂,只听一阵的滋滋声,不出20秒,保证鱼外焦里嫩。这些放进炉堂的鱼和我们想办法摸来的土豆和嫩苞谷一起,成为我在火井老街上最好的美味。
小溪绕着海屋石墙转了半个圈,在东面与老街入口交汇。这里建有小桥,桥墩是许多赶场人小息之所。桥边有一巨大榕树,枝干虬动,浓叶蔽空,是一街人心中的神灵。那时虽物资贫乏,但挡不了人们香火供奉的热情,也偶见水果、饼子之类的高端供品。父亲是严禁我去此地的,他担心我们会偷吃了供品,这对几乎没读过书的他们那代人来说,简直就是天大的事。正因如此,我对榕树一直怀有敬畏之情。很多年以后,及至在平乐看见那株披满红绸的大榕树,我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火井那株来,进而联想到旁边海屋冰冷的房间,还有隐藏在角落里那些枪眼来。
老街虽然很长,但童年记忆中的老街只有海屋周边的50米。虽然周边相邻的还有猪市,因为很臭,所以基本不去。50米很短,却装满了我的整个记忆。
(二)
随着父亲退休回到高何,火井老街便渐行渐远——其实,这里本就不属于我。
在高何就读小学的几年里,记忆中本就模糊的老街更加模糊。惟一印象深刻的是逃学到火井老街看电影《少林寺》。高何到火井超过12里路,一路小跑,不知那时哪来的勇气和毅力。
火井电影院地处老街中段,有一不宽的过道与老街相连,入门口倒成为小摊小贩的聚集场所。我被人流裹挟进影院,在喧闹的影院里没听见一句对白,又被人流裹挟着出来。电影剧情是什么,搞不懂,只知道好人学到了厉害功夫打死了坏人。就凭这,我在同学中炫耀了好一阵子,吹电影,也顺便吹那条长长的老街,因为那里有让人眼羡的电影院。因为这,在许多高何小孩眼里,火井老街也变成了天堂。
中学时我转到火井中学就读,对火井老街才有了第一次清醒的认知。老街很长,东西走向,约有4里,顺着南宝乡下来的小河弯弯曲曲而建。街的最宽度不足5米,最窄处甚至只有3米,连手扶拖拉机过街也费劲。房屋均木式结构,临街的一面均是可拆可上的木板,并保持着木头的本色。临河的一面房屋进深都很长,蚕食着河道,倒成就了高低错落的一景,只是这样让小河变得不可亲近。
同学中有一哥们儿当时家里是在老街上开茶馆的,正宗的盖碗茶,茶叶是很劣等的三花或老叶茶。茶杯略为发黄,桌子也是油光锃亮,围桌的也是坐上去吱吱吱呀呀的旧竹椅。茶馆虽然条件简陋,但逢场天找个位置却很难。其实平时生意也不错,只要一副长牌,就可以让几位老人泡上几杯茶或参与或“抱膀子”地磨上一整天。茶馆内多有争执,但掌柜——同学的奶奶却充耳不闻,拴着围腰帕,包着白头帕,忙得不亦乐乎。当她散场时用皱巴巴的手点着皱巴巴的一堆角币时,山核桃般的脸上皱纹也舒展开来,喊幺孙子(我同学)的声音也越加亲切。碰到我同学和我逛街时,长声吆吆的呼喊声有时甚至会穿越半条街,生怕不知道她今天小有收获似的。
那时我家也在场上开了个销售铁器的小铺,离海屋不远,只销货接货,不现场加工。因此,只要是星期天又逢场,那我必在古街上陪摊。父亲在铁器社工作时就是远近闻名的手艺人,西路“刀儿匠”(杀猪匠)都是用我家的刀,菜刀更是每个家庭的必备,小摊每场光要加工的锄头就会收上一百多斤。那时,我最激动的事便是用粉笔在每个锄头上写下锄头主人的名字,当听到顾客夸奖我字写得好时,父亲总会眉开眼笑,在他眼里老街上一切都亲切起来。
每次父亲去采购东西,便是我独自守摊的时候。背背篓的,牵小孩的、抽旱烟的、拄拐棍的,形形色色的人从我的小摊前走过,老街的众生画卷在我面前浓缩并徐徐铺展开来,这是最底层的山区人民的生活,虽物资贫乏,但自得其乐。我从最初的红脸、羞怯很快到坦然、自信,小摊让我认识到父亲老一辈人的艰辛,也让我知道了生活的不易。
如今, 我对老街始终怀着一种特别的情愫,更多是因为这段特别的经历,因为里面有我的成长。
(三)
生活中总有巧合。大学毕业,我分到火井中学任教师。在大林村校园的桂花树下的那间宿舍里,我把孤独与迷茫化成铅字。很多个夜深人静之时,我远望夜色中的老街,想起那些吱呀的木门、街头奔跑的孩子,门口独自守望的老人……我想,我并不孤单。
这时,老街上的商业雨后春笋般兴旺起来,许多人家改成了前店后居式的格局,有的人家甚至换上了卷帘门,看似高级,却与老街格格不入,像是刚从泥田里上来的庄稼汉披上了西装。遮雨棚也没有顾忌地支起来,一家挨着一家,就算雨天从上街跑到下街,全身也不会湿透。每个逢场天,人山人海,像是要把古街撑开似的,周边几十里的人都把这里当成了商业洼地。古街上不少人家开始变得富裕起来,自信和骄傲也弥漫在脸上。
一位远房表姐此时也嫁到了老街上。见面时我去了,男方家窄得要命,房子也破,条件在老街上算得上寒碜,在众人反对的情况下表姐却同意了。不只是因为男方老实,更因为这里是集镇,是周边人都羡慕的火井老街,还有一间虽破却寸土寸金的小铺。摆酒碗时我也去了。二十来张桌子顺街沿一字排开,候着吃酒碗的人都在街沿上站着,个子高的甚至头顶到屋檐下的雨棚。因为雨棚颜色各异,折射到街面的光也是红红紫紫,透在酒桌子上,晃着一群人的眼。此时商潮横流的老街也变得陆离起来,让人看不懂。
作为老师,我也有两三次在老街上家访。学生都很调皮,家里都是卖衣服的,每周都要上成都的荷花池取货。家长膨胀的心态让他们很是从内心瞧不起我这月薪只有120元的职业。很自然,家访效果不理想。每次家访完,我都扶着靠父亲赞助的一辆加重自行车,落寞地行走在老街的碎石路上,看着周遭的商店一家接着一家,却感觉空气把老街的两排屋檐压得越来越低。
在学校的宿舍中再次回望老街,又想起记忆中老街恬静、悠然的模样,又想起海屋,想起同学家茶馆里的老奶奶,我突然生出现实与理想的沟壑来。老街,我想逃离!
(四)
转行记者工作后,我又多次回到火井,但因为采访主题的不同,老街没有在我的文字中出现。
很快南路的平乐古镇声名雀起,游人如织。而条件不相上下的火井, “天下第一井”的美名还在纸中,连同老条老街,和穿场而过的那条小河一起,湮没在群山的怀抱中,长时间无声无息。其间,我与不少本土文化人有过探讨,原因归纳了许多。后来通过许多有识之士的鼓与呼,古镇对外界的声音多了起来,争取了一些资金。崇嘏山一年一度的祭拜活动举行;天下第一井的石碑立了起来,还建了广场;老街也进行了重新打造,铺了青石板,整治了下水道,修葺了沿街屋面和屋檐,建了廊桥。老街说不上面目全非,便至少改头换面了。
在古镇同质化趋势越发严重的今天,我至今没有勇气再走进老街。父亲所在的铁器社早已破产变卖,我儿时玩耍的地方听说已被拆成了空地。海屋在新时代赋予了新内涵,摇身一变成了羌文化博物馆;听说那株老榕树还活着,只是枯了大半个身子,空余一下高高的桩头,无声地望着海屋。朋友的老奶奶早已过世,他家的茶馆早已闭门息客,但几张老旧的桌椅还躺在角落。电影院拆建后改成了敬老院,过去的喧嚣早已不复存在。街上的商铺大大减少,走在街上的新鲜面孔也越来越少,新的商业圈变成了河对岸新街。雨棚被统一清除了,卷帘门也统一恢复成门板,还原了老街明亮的色彩。当年教书的同事见面时也不再向我吹侃老街上的旧宅有多值钱,由于车辆无法进入,他现在头疼老宅如何处理,卖给谁?谁会买?话里话外,老街本土居民昔日的自豪感已荡然无存。
但有几次,我还是站在老街西出口的原粮站所在位置,看着出口处新修的廊桥,想象着老街打造后的样子,我在想里面的仅存的服装店一定有一些改造成了手机店、电脑店,仅存的茶馆里的盖碗一定换成锃亮的玻璃杯,长牌一定换成了机麻……成都的荷花池都搬迁了,老街的商业时代也结束了。
我倒认为这是好事。这是老街静下心来思考的时代,抛弃浮燥,少了打扰,就像依旧坐在街沿上的沧桑老人,洞穿一切,与世无争。——这才是多年前老街的模样,我记忆中的模样。
我想,有一天,我还是会踏进老街的,和游人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