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叹可悲：退休检察官驾车冲撞学生被执死刑（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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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校门外执勤的交警黄少凡看到马高潮冲向斑马线，他赶紧跑过去试图拦停，大喊：“停下来！停下来！”但比亚迪撞人后加速驶离。黄少凡同三名交警立即骑上摩托车追击，同时向指挥中心汇报。

追击路上，四名交警用摩托车别比亚迪车头，试图逼停，但险被马高潮撞倒。

马高潮逃出两条路后，遇到了滨河路与独山大道交叉口处的红灯。前面已经排着很多辆车，马高潮的车不得不停了下来。

四名交警立即将其合围。黄少凡冲过去将比亚迪左侧车门打开，同时拔出钥匙，一把拽住马高潮胳膊将其拉下车。马高潮全程无反抗，表情平静。

“你哪儿的？”

“检察院的。”

“叫啥？”

“马高潮。”

“你知不知道撞了这么多学生？！”

“知道。”

“为啥？”

“我故意的。”

“我听后一惊，这不是一起简单的交通事故。”黄少凡向财新记者回忆，他再次汇报指挥中心，5分钟后，数名刑警到达现场，将马高潮带走。

事发后的南阳一中校园内外，仿佛一片狼籍的战场。晚几分钟从教学楼走出来的王芳看到眼前的景象，还以为在打群架。多位目击者回忆，校园内很多同学在哭泣，十几名学生不同程度受伤。一名女生脸朝地趴在地上，“只能勉强扬起头”；一名女生躺在地上，表情痛苦，上身流血，一直喊疼；一名男生坐在地上头部流血，身旁的同学拿纸帮他擦血；一名女生坐在地上哭泣，脸部多处擦伤，右脸有一小块鲜红露肉。

校门口斑马线上的同学受伤更加严重。“好多同学躺在地上，其中有几人流血，看不出来死没死。十字路口有一个男孩试图叫醒一个昏迷的女孩，却没有反应，他也没有放弃。”在校门口的家长、行人纷纷上前救助，他们拿出手机拨打110、120。但也许因拨打人数过多，很多人一直未能打通，“120打瘫痪了”。

一时间，校内外哭喊声、救助声、报警声交杂鼎沸。

事发现场图片显示，李晓倩穿着蓝白相间的一中校服，侧身躺在马路上，黑色书包还在身后，眼睛紧闭，身体漫出大量血液，周围的水泥地被浸湿成深红色。根据尸检报告，李晓倩为重度脑颅损伤。

约5分钟后，多辆120、110车辆抵达现场，将死伤的学生送往南阳第二人民医院。

“我死了，我解脱了”

4月25日上午9点05分，南阳市中级人民法院庭审现场，马高潮带着手铐被法警带入被告席。他体形健硕，头发花白，着整洁的白色衬衣、黑色毛衣、绿色外套。财新记者在现场看到，马高潮全程思路清晰，语言流畅，或左手托腮回答问题，或戴眼镜写字记录。

南阳市人民检察院提起马高潮涉嫌以危险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的诉讼——今年1月份，马高潮刚从这家检察院退休。检方指控马高潮2月29日中午驾驶车辆冲进南阳一中校园，16秒后冲出校门继续撞击路人，造成1死11伤。比亚迪车头多处凹陷，现场留下数片车前大灯等残片。

面对指控，马高潮及辩护律师均无异议。马高潮称刚进校门时他心软了，出了校门大脑一片空白，本想向东走，但却加速向南。

他称自己有愧于国家和组织的培养，“对学生和家长们造成了不可弥补的伤害，让社会产生恐慌，我表示认罪、道歉、忏悔”，并愿意拿出存在大新公司的300万元和股市上的30多万元赔偿死伤者。

法庭上的马高潮大多时候表情平静，亦有数次流泪，在提到“对不起我的老母亲”时，情绪尤其激动。

根据控方书证，这并非马高潮第一次动撞人念头。2015年1月的日记里，他就曾流露过“驾车撞人”的想法。

他自称也想过自杀，可是，“我死了什么都说不清楚，但杀人就能引起社会关注”。

对于家长和社会最关心的杀人动机，马高潮自述，2014年8月份，他将自己的300万元和马玉琴的900万元借给大新公司，按合同，一个月后他们就将得到2%，即24万元的利息。但如同大新公司绝大多数集资户，马高潮至今连本金都未拿回，因此痛恨毕应先及大新公司。之所以选择了南阳一中的学生作为目标，是因为那里“人多，可以造成重大影响”。作为当地最好的高中，南阳一中2015年一本上线率超过87%，被清华、北大认定为河南13所名校之一，很多当地官员子女就读于此。

马高潮自认死罪，称死后愿意捐献器官。他同时一直强调，大新公司的毕应先、温瑞林（南阳市大新房地产开发有限公司法人代表）等人均应受到惩处。

“判我死刑我没有怨言，虽然一些人没有被审判，但他将受到良心的谴责，他晚上会睡不着觉。”他说。

马高潮及辩护律师均提出法官应考虑马高潮立功行为，酌情审判，包括马高潮供述了自己的行贿行为，供述其他人的诈骗行为，提供了某在逃杀人犯的线索。检方均予以反驳，称马高潮供述自己行贿的违法行为，不属于立功；供述的其他诈骗行为，马高潮参与其中，亦不属于立功；另外，警方目前未能根据马高潮提供的线索抓到在逃杀人犯。

庭上，来自南阳检察院的女公诉人称，每个人在社会上都会遇到各种问题，但应该通过合法途径解决，任何事情都不能成为杀人的理由。她质问自己的前同事：“血肉之躯怎可能去对抗钢铁？你怎能下得去手？！”

最后陈述中，马高潮叹了口气：“我死了，我解脱了，但有些人没法解脱，到死也不会解脱。”

整个庭审持续两个多小时，法庭宣布因案情重大，将择期宣判。

在本刊截稿前，南阳市官方向财新记者确认，大新公司已经被立案调查，毕应先已被逮捕。

撞人背后

马高潮1956年生人，家中独子，早年当兵，退伍后转业至南阳县公安局，后到南阳县法院上班。此间，马高潮父亲任南阳县县委书记，后任地区组织部副部长兼人事局局长。

在县法院时，马高潮曾有机会升任副院长，但因一次工作失误丢失重要案卷而与副院长职位失之交臂。同事们认为，他因此开始懈怠工作，不去上班，后来调走。这次的失误又让他“因祸得福”——先后担任正科级的南阳县红泥湾乡副书记、黄台岗乡书记；1995年起进入检察院系统，历任南阳检察院副处级检察员、公诉科科长、正处级检察员等职。

据南阳检察院多位马高潮前同事描述，马高潮性情平和低调、为人和善，开会、饭桌上都不喜张扬。有人表示，马高潮退居二线多年，很难在单位见到他。

在马高潮此前20多年间居住过的原南阳市委家属院、现南阳“公检法”家属院“玉龙苑”等小区，邻居们给出了几乎相同的评价 “春天开花时会给我们送花”，见面也总要打个招呼，“他和他两个姐姐会不定期过来看看老人”。

在一些大新公司集资户的眼中，有另一个马高潮。“我很佩服，也很同情马高潮。”大新公司集资户宋丽莉认为，马高潮揭开了大新公司非法集资骗局的盖子，要给他一个公平的审判。

一位南阳公安系统官员表示：“这是一起迟早要出的案件。”他认为，“不是马高潮，也可能是李高潮，对南阳来说，许是好事儿，是该管管非法集资了”。

从2012年起，这位官员口中的“非法集资”迅速席卷南阳，并和南阳持续繁荣的楼市一起快速发展。但2014年突然出现的“瘦身钢筋”事件让大量本觉得可以高枕无忧的企业资金链开始断裂，并在短期内彻底无法偿还本息。一系列连锁崩溃，导致南阳众多中老年人的“棺材本儿”血本无归。

马高潮的“报复社会”正是近年来南阳楼市由繁盛到崩溃、民间非法集资乱局的一次集中爆发。非法集资并非新鲜事物，但南阳集资乱局有着特定的成因和发展轨迹。

楼市高潮

南阳地处河南西南角，踞豫鄂陕三省交界，下辖10县，人口1009万，是全国人口最多的地级市，其经济规模在省内仅次于郑州、洛阳，2013年被央视财经频道《经济生活大调查》评为“中国最幸福地级市”。

偏安豫东南的南阳市区，对下辖区县产生强大的吸引力，甚至辐射到驻马店、信阳等地。在全国房地产市场持续升温环境下，南阳楼市从2008年也迎来持续火热的局面，并在2012年因举办第七届全国农民运动会达到高潮。

多位房企员工和政府公务员回忆，南阳作为农业大市，2011年前城市面貌颇为陈旧，“你几年前来根本不是这样，典型的小城市的样子”。但从2011年初开始的拆建让城市变样：大量路面翻新、拓宽，新的住宅楼盘、酒店拔地而起。现在的南阳街头，大量现代风格的高层住宅紧密排列，有的路段上新建小区绵延数公里，酒店数量甚至让人惊讶这仅是一座中原三线城市。在号称南阳“迪拜”的中泰国际广场附近，几栋高耸的现代化玻璃幕墙建筑颇为显眼。

“这就跟北京开奥运会似的，大型活动的举办必然能带来城市的大发展。”一位官员说。

根据南阳市房产管理局发布的《2012年月度房地产市场运行情况分析》，“2012年由于我市城中村改造、农运会项目安置房屋建设”等原因，房地产开发规模不断扩大，商品房供给明显增加。商品房售价也在攀升。根据官方数据，南阳商品房均价从2008年的每平方米2500元稳步攀升到2012年的3000元，并在农运会后以更高速度上涨，到2014年已升至5000元。

和南阳楼市一同野蛮生长的是暗藏于民间的非法集资。“南阳绝大部分开发商都从民间借贷。”一位南阳房企经理透露，他认为，“集资”几乎是南阳房企的必选项，它和“新楼盘”是一枚硬币的两面，相辅相成，成因复杂。

其一，根据多位南阳房企员工说法，南阳除个别较大开发商能从银行拿到贷款，其他绝大部分中小企业从银行贷款异常困难。企业除非自身资金雄厚，否则只能从兄弟公司和民间贷款，不然资金链一断，公司只能破产，项目终止。

南阳房产管理局的一份报告亦描述道：“我市多数房地产开发企业个头小，资金实力不足，2008年以来，基本没有办理开发贷款，开发企业贷款只能走担保融资或抵押贷款。”

相对应地，南阳大量市民开始向开发商放贷。南阳打击和处置非法集资领导小组办公室（下称打非办）主任司马恒亦对财新记者坦承，南阳市政府系统内部也有不少人参与。一个可以佐证的信息是，2015年，原南阳市卧龙区检察院院长赵新强因挪用公款参与非法集资落马。

其二，房企从银行贷款难的同时，购房业主也难从银行拿到按揭贷款。原本业主贷款成功后，房企就会收到银行打过来的业主购房款，维持稳定的现金流。但目前，南阳多数项目五证不全，因而购房业主无权在银行按揭，开发商只能靠每月业主缴纳的首付等其他流入维持现金流。无奈之下，开发商又只能从民间借贷。

多位南阳房企销售经理称，开发商五证不全的原因为相关部门的行政不作为。一名经理举例称，他所在公司的某个项目已于三年前开始申请办证，但直到今天还未拿齐证件，7000余万元的各类税费闲置于政府。

在南阳，“五证不全”的楼盘数远超证件齐全的楼盘。一个可以佐证的数据是，2015年8月，当地政府立案查处了中心城区范围内302个违法房产项目，为9491户个体业主办理了房产证。同期，南阳市房产管理局发布的《已取得商品房预售许可证的项目和楼盘》显示，截至2015年8月24日，当地“已取得商品房预售许可证的项目和楼盘”为81个。

断裂的链条

“瘦身钢筋”事件，让之前态度暧昧的官方突然加大查处力度，无证楼盘停止销售，无证项目停工，大量开发商原本就已足够紧张的资金链突然断裂。

2014年6月25日晚，央视《焦点访谈》曝光了南阳三杰房地产等多家公司在建房时违规使用“瘦身钢筋”。“瘦身钢筋”指开发商为降低成本将正常钢筋拉长后再使用，一旦发生地震，建筑物容易垮塌，楼越高，危害越重。

第二天，涉事楼盘售楼处、三杰地产等公司门口便有大量群众拉横幅围堵。三杰盛世城一期一位徐姓业主回忆，维权活动至少持续了两个月，期间有大量市民涌上街头，在市委市政府等相关部门门口维权，要求调查真相、退房、赔偿损失。

并不是只有涉事楼盘业主为此担忧，百度贴吧内一位网友在2012年7月发帖质疑，“钢筋瘦身机销售员都说了，那机器光他代理的一个牌子都卖了7年40多台了，南阳就没别的人卖别的牌子的钢筋瘦身机？想想都恐怖啊，南阳的高层都是这近几年才盖起来的，那有多少工程是用的这种‘瘦身钢筋’盖的？”

“瘦身钢筋”事件是南阳楼市崩溃的导火索。乌云笼罩的南阳，在当年6月至8月内集中爆发了多起大量市民上街维权行动。天涯等网络论坛如今仍有很多当年的帖子，如：“2012年8月27日，业主持续维权两月无果，200余名业主上午开始拉横幅游行，持续至下午，业主一度将新华路、人民路交通阻断，遭大批警察驱散，6人被抓走，上千人围观。并附有大量图片。”

重压之下，南阳市政府叫停所有在建楼盘。

2014年7月2日，事发后一星期，中国新闻网记者探访南阳，“在南阳转了半个城没有发现一个施工的楼盘，上百座塔吊静静地呆在半空中，如停摆的时钟。”

南阳多处售楼处人员回忆，事发后，南阳几乎“谈房色变”。咨询、买房者锐减，原本在报纸打个广告就能卖得不错的楼盘无人问津，潜在购房者纷纷观望。

一位房企经理称，“瘦身钢筋”事件后至今，南阳新开楼盘项目不超过10个，不然至少多出3倍。直至现在，南阳多数市民仍对南阳所有已建、在建的楼盘心存疑虑，“毕竟那是要用一辈子的血汗钱买的”。

“瘦身钢筋”不仅击溃了南阳市民对楼市和政府的信心，也让原本“欣欣向荣”、藏于暗处的房企民间借贷乱象浮出水面。

大量集资户开始登门挤兑他们借给多家地产公司的贷款，继续给房企放贷的市民数量锐减。从2014年8月起，几个月内，多家吸收公众集资的企业接连崩盘，并开始呈多米诺骨牌效应，蔓延开来。

“瘦身钢筋”那波未平，“集资崩盘”这波又起。2015年初，南阳市多个主干道上挂满“非法集资，还我血汗钱”的白色条幅。

多位南阳市民回忆，当时经常能在街上看到大量市民游行，举着写满标语的条幅，拥堵在市委市政府等相关部门的门口前，“经常堵得走不动路”。

随后，南阳各级政府成立专案小组、办公室等，多次召开打击和处置非法集资工作会议。经官方统计，截至2016年4月，南阳非法集资案件累计立案近100起，涉及金额几十亿元，“2015年3月份以后呈爆发式增长，达到60起”。

目前走在南阳街头，随处可见官方的“打击非法集资 维护金融稳定 共创和谐社会”等样式的横幅；在卧龙区政府门口等地，有几十面连串起的展板，用漫画形式讲述“非法集资的危害、远离非法集资”。

大新的集资“骗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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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南阳公安系统官员表示：“这是一起迟早要出的案件。”他认为，“不是马高潮，也可能是李高潮，对南阳来说，许是好事儿，是该管管非法集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