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商埠 王卓森 水产码头于岛民们的重要意义,很多人是立马说不上来的。可是,当你下身急上心头的时候,你无条件必须做一件工作,就是提着裤头闪进一个排泄的空间,象个哲人一样蹲着,思索着某个千年不变的命题,这时你手里抓着一绾软如绢白如雪的纸巾,且如果你对这洁物如何来到手中,产生了一个萨特式的问号,那一定很有趣:它肯定由一座工厂出发,沿着网状的路途,让车载了船浮了长旅至批发集散地,经各大小商贩辗转抽利,最后才侧身你卫生间里俯首待命,在你努力完事后帮你去除脏臭污迹,干净做人,然后,你好生人模鸟样地经商做事于高楼大厦之下,穿行流盼于丽人狗屠之中,饮食男女于烟火人间之上。至此,你终可以明白了水产码头作为一个全岛最大的日用品副食品集散商埠,它是多么了不起的一架分送机,它所承担的实际功能,所扮演的角色,一定程度上攸关着六百万岛民的生活情绪。一日三餐的吞吐,日常用项的更换,水产码头每天向你含笑招手,以它的阔气和仔细分类让你抽脚难逃,几百种快食面,几百种减肥茶,几百种拖鞋,几百种计算器,几百种女胸罩……水产码头把超市和摆地摊,把柜台选购和武大郎的沿街叫卖,把现代企业的信誉经营和传统土商的奸滑泼发,相安无事地邀约一起共奔财路。它从早到晚,人喧马叫、万商争鸣的繁华热闹,复习着一角清明上河的宋东京城,展览着一个容易忘记昨日伤痛的物质时代。 水产码头,它长不过一里,宽不过十米,路面坑坑洼洼,门前无树无花。两旁三层四层的商栈的额头上挂满了药膏一样的招牌,阳光斜斜的脚步每天从这些五颜六色的招牌上走过,店家的生意也日日光明起来。商栈里边除拉尿的隔间和摆放赵公元帅的神龛,主人在角角落落都嵌满了货物,一直堆到门口,才于危逼欲塌之处突然豁出一线天地搁一几喝工夫茶嚼槟榔果,置一桌写单提货,支一椅闭目算计。这些商号一栈挨着一栈,整条街呈一个曲尺型的建制,从一脉奔流入海不回头的海甸溪边繁荣开来,山西的面粉,山东的饲料,江苏的布帕,西南的糖烟,上海的文具,广东的饮料,还有名小地偏的一些沿海渔镇干湿水产,在眼麻嘴利的各经纪皮条、经销老总的照应下,这千种万宗货物先鏖集这里,再辐射到全岛三市十七县三百乡镇。在通往岛内腹地和四周市县的中线、西线、东线公路上,你常看见一种辛勤跑动的蓝色芙蓉小货车,上面载着山一样的货,货箱上坐着打盹的人,沉如红薯的脑袋在风中摇晃着,他们隔三差五便从海口摇晃着一次脑袋回家,以小商贩的精明和不足睡眠把水产码头的功能延伸到乡镇小集市。他们大多是放弃了土地的农民,在一个偶然的时空里进城,摸石子过河从事初级商业,而乡村的习惯又使他们言语和举止都残留着泥土的气息,他们隐隐约约感到自己有别于正规的城里人,至多只能算个亚市民。他们没有商科的专业知识,但在相持难下的交易中精确的口算却锱铢未差。他们把商品流通链的最后环节推向乡村,从而获得了简单的成功。小城镇四周渐冒渐多的小炮楼似的住宅,是他们中先富起来那部分人的标志性面孔。这类建筑物树小墙新,绕着坚固的钢制防盗门网,镀膜玻璃窗在早晨初升太阳的照耀下,就开始闪射刺刺的光芒。大门两侧贴着对联红纸:财源广进达三江,生意兴隆通四海。从这两行金字间走进走出的主人常常要迎纳邻居恭敬有加的问候:“老板你吃了?今天不上水产码头进货?”老板仰脸一笑,不置可否,仍然快乐忙碌着,纽扣扯断了两粒还没闲让老婆钉上,勒索在皮带里的猪油肚皮便鼓露了出来;头发也顾不上理一理,眼角还挤着昨夜的屎虫。这些水产码头培育出来的乡镇级商贩,苦做苦吃之后正阔步走向甘甜的生活。 尽管岛上经历过几波高潮低潮,水产码头也没有多少无奈的记忆,它总是这样热闹着。立在街口的银行可能是世界上最忙的钱庄,一天到晚,进进出出的人和进进出出的账,使这里的钱如烫手的芋头,从这只手到那只手极快地传递着,把交易终日维系在一种亢奋状态。然而一天快过去的时候,这里又成了一座空城。黄昏时分,各商号会依时陆续把白天的售货现款一斤一斤的提向钱庄,第二天早上再提回,好让夜里安生喝几圈工夫茶,放心高枕。天有不测风云,谁知道哪个夜里风高的晚上,遇到专吃夜饭的梁上君子,潜入栈内摸银,或有那恶从胆边生的强盗,砸门硬来,架刀行凶,人财两伤,岂不担惊受苦。不过,现在的水产码头已经成了潮汕人的天下,它整日被淹没在一片铿锵的潮汕语之中,各店家由于都来自同一故乡,生意上虽有较量泼水,但在对付黄毛悍贼上却团结如一人,半夜有何商号呼救求助,便应者云至,猬集抗敌。汕头籍老钱从当初一介在阡陌上挑粪如飞的菜农,到十年后的今天已演变成专营煤炉灶具的豪气老板。他每晚敞门至深夜,与一群老乡围坐抱水烟筒喝工夫茶,共讨联防及商务事宜,一切都因日久年深而形成了默契。聪明过人的潮汕商家把一里长的水产码头经营得稳当茂盛,游刃有余就象表演在家门口。 水产码头走到街尾水边便停顿出一角小码头,每天都有百十吨重的木船停泊,高高的桅杆直指蓝天。常见水泥、石灰、石帆、酸菜缸、海鱼从船内起上岸,光膀子的民工背负货物在水陆之间的一段木板上步履艰难,吆喝声不绝于耳。几座仓库式的楼房终日闭门沉默,一架横在空中的货槽看来已丢荒多年,而热闹的渔市在每天凌晨开始。根据一位老船长的回忆,水产码头的前身是几方水塘,塘边绿树青葱,飞鸟绰绰的影子倒映在水里,啁啾落在晚霞中。今天,这些当年的水塘、绿树、飞鸟的影子和啁啾,已躺在几千家商栈的下面永不再见天日。是的,谁会在这里犯傻开店批发零售水塘、绿树和鸟声呢?毕竟,我们挣钱要比花草鸟虫重要得多。上班下班路过水产码头,我常常被它的发达兴隆所感动,以致于一言难尽,那真是:看它家大业大,看它人杂心多,看它平展展的大地上楼塌了,又看它楼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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