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织春天
又到秋凉,沿海的风劲头十足,虽说是头顶明晃晃的太阳,可我却感到难敌寒意,于是急急忙忙回家翻箱倒柜,准备过冬。一件红白相间八瓣花的膨体线背心跃如眼帘,一时眼花缭乱,拨动心弦。
这是少年时母亲为我编织的,它心安理得地跟随我三十多年了,我呆呆的站立良久,沉默不语,眼泪如珍珠般地洒落下来.。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梦幻中,家离我并不太远,拐两个街口似乎可以到家。这么近!我要回家!母亲作的川菜凉拌鸡最好吃了,我何不买只鸡回家去同享?没走几步,远远地看见母亲坐在家门口的小板凳上,在打红彤彤的毛衣,那是我穿过的凤尾花毛衣呵,我迫不及待地大声唤叫:妈,妈,妈,把自己唤醒了,坐起来,心里砰砰乱跳,好不难受!原来梦里不知身是客!回家的路太遥远,感谢梦把我的心拉长,把我与家的距离缩短,让我时时缠绕父母膝下,抚摸他们的白发。
印象中的母亲不大爱说话,总是忙忙碌碌,她在一个三班倒的剿丝厂上班。每天天不亮母亲就起床了,做好饭给我穿衣服,她的手好冰凉。我的旧外裤当里裤又宽又大,常常不听话往大腿上爬,在线裤子里裹成砣,弄得我特不自在,在床上又蹦又跳,妈快来给我扯裤脚!她的手象坨铁,粘在我腿上边扯边说,要把袜子穿好,袜颈扎好裤脚,再穿线裤,我现在仍感觉得到那裤子在我光滑的腿上层层叠叠烙。她给我梳头,为了多管两天不至于看起来披头散发,给我扎得生痛,我一边走一边松出几根来让它们透透气,母亲给我扎了18年头发,害得我现在都不会扎辫子,只会扎‘把把’,重古到今没把头发打理服贴。为了象模象样,只要见到母亲,头等大事就是把‘把把’打散,端凳坐,妈,快给我梳头!
母亲有胃病,时常顶着胸口哎哟,哎哟,呕呕,她不能请假也请不到假,她就哎哟哎哟地剿丝,我听有人告诉她,痛了啃干馍馍,从没看见她身上藏有馍馍,她是否左手抵胸右手剿丝,练成独门绝技?她的门牙缺缺凹凹,那是丝弦咬的祸。有时去给她送饭,“满脸横肉”就是不让进,我坐厂门口门坎上呆呆望,见妈的身影从墙角闪出,再不怕有人阻拦奔过去,她从衣角拿出一串烤蚕蛹;有时等不及走了,妈你可认得自家的盅盅?有时遇好心人,“找我妈,何志兰”她偷偷示意我进去。云雾燎绕,哐敞敞,轰隆隆,前面有蒸笼后面有鼓风,女工们穿有孔烂背心,阴丹兰短裤,大声说笑,两只手不停在开水里抓,乳房像两只沉重的布袋在胸前摇摇晃晃。“下丝!”,一个壮汗奔过来扛起锭子就走。自今日我都不敢看妈被碱水煮过的手,她说她的手老出汗,是不是被煮进去了的水要慢慢沁出来呀?妈你快吃饭,我来剿丝,我踮起脚一颗颗添绪,断丝窝死,我会接呀。妈说丝头要这样接,要小又不脱。有时有好运碰到送豆浆的,喝它一大碗。,我特别对车间屋顶的喷水着迷,有谁看到过屋顶像喷泉吗?每年单位的年夜饭,我牵着她的衣角在闹哄哄中穿梭,看她们一片片地分回家中,我唔着盅盅,唔着一年的满心欢喜。
特别应提到的是我妈的澡堂,那澡堂到是我童年最享受的地方。我伏在妈怀里让她洗,头顶白晃晃的水注,如温暖阳光照遍全身,洗得自己轻巧许多,我今天才想起,我在沐浴,我妈呢?只有一个龙头,她靠我反折的水温暖自己。虽说有时侯4、5个人共一个水龙头,也比晚上在背窝里咕咕的抓好呀。
那时侯课程多活动少,每到冬天都要冻手脚,走那里,妈用她的手握我的手揣进她的衣兜,晚上用胳膊夹我象铁砣一样的双脚,让它们渐渐暖和。
我妈老实,人也不太精明,说吃点亏又没少几斤肉。我怀疑老实也要遗传,我和姐弟都不精明,屋里屋外只晓得多干才多挣钱,没觉得多化力气就是吃亏,一分一厘也算不清,是不是脑袋里刻有妈的字。她工作怕人说不努力,为人怕人说刻薄,从没听她说别人的坏话,还是去反映点情况给自己增加珐码,她当过最大的官就是党小组长了。
妈没有谆谆教导,语重心长,没给我们讲过做人的道理或怎样老奸巨滑,于无声处,用自己的言行善良踏实感染我们。她说了“留点口水养精神”,她只给我们说了:“要好好学习,要有文化,别像她一样吃没文话的亏。”也许老天为了回报母亲,70年代末80年代初我们3姐弟相继考上大学,给了母亲多少安慰。妈没给我写过一封信或留一张纸条,也许家里留有她的笔迹,是从前家里每天的开支有歪歪斜斜的繁简字,她只是讲了一些身边发生的事,她讲了,她7、8岁卖纸烟天不亮,因少了一根,外公用烟袋敲她的头,12岁进工厂,因不够称衣兜揣了两块石头,她讲了,到二姑那捡老白菜棒子当菜,到对岸捡鹅卵石买钱,她讲了,进厂时有老工人送她一件衣服,每到月底找牛姨借钱拉饥荒。她老是唸叨别人与她的好处。现在我每周给她打两次电话,就想听听她的声音,说说她身边的那人那事。
妈很爱漂亮,从50年代烫发穿背带裤,到年逾古稀穿一身花,我曾给谯说我妈长得很美,有卷卷的头发(特别声明,妈那时候梳的是两边别黑钢夹的妈妈头)在女儿心中母亲永远是美丽的。我和姐说要包装她象四五十岁,妈的脸上笑开花,脸上的折叠全部舒展开来,为了编织春天,我特别喜欢给她买衣服,新衣服给妈多少温暖,妈你穿着那套裙,身边永远有儿女相拥相伴。
印象深的我有两件衣服,那年姐有人送一件暗花粉红的确良,为了补赏,妈给我也买了嫩绿‘的确良’,像绿宝石莹莹透亮,多漂亮的衣裳舍不得穿,可是我没穿两回,晾在外面让人偷走了,那衣服却刻在我心上。还有一件布衣是浅黄花的,81年涨大水,妈不知那里弄来的布票快要做废,我们一起去河对面供销社买,也许是我要远行,那件中式套棉袄的衣服是妈用手一针一线缝的。从此我的身上缠绕一首诗: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妈织了一辈子毛衣,有手套线、膨提线、开思米、晴伦、混纺、全毛、还有婆一节节接起的。织了拆,拆了织,在一针一线中,我们越穿越大。我的风尾花毛衣哟,我多留恋她,可是后来我生了女儿,妈把它拆了给我女儿打。现在母亲已老眼昏花,我们买有羊毛绒不再需要母亲的衣避寒,可是没有母亲为我遮风挡雨,走到赤道都没温暖,今天我穿起母亲的毛衣,一股暖流从四川盆地翻滚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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