补锅匠吴明哲和他的儿子
如果踏实肯干，正值青春年少的吴成安自食其力肯定没有问题，可他干任何事情都是马马虎虎且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一旦发了工钱就一个人去国营食堂大吃大喝，甚至坐车跑到巴中城里玩几天，直到将身上的钱花干净。对于母亲苦口婆心规劝，吴成安虽然听不进去，但并不反驳；要是父亲对他有些许劝告，他不是针锋相对就是挖苦讽刺，于是吴明哲只能退后一步想——儿子好歹能挣些钱来满足自己的愿望终归比待在家中好得多，于是除了背地里长吁短气也实在没有别的办法。
1973年春节，二十岁出头的吴成安穿身一套崭新的中山装在街上溜达，因为嫌穿多了内衣显不出自己笔挺的身材，天寒地冻的大冷天，他居然在新衣里面只穿了一件衬衣。虽然看上去潇洒靓丽，可人们明显看见吴成安的嘴唇有些发紫。一路溜达到巴中街严木匠家门口，吴成安看见严木匠一家子正在吃中午饭，于是上前问严木匠：“严掌墨师，你喝的啥子酒？”“喝不喝，吴孬娃儿，我们喝的是苕夹子酒。”严掌墨师和街上人一样，把吴成安叫吴孬娃儿。“过年喝苕夹子酒，你偏分想得出来。我们屋里再不行也要喝五粮液噻。”吴成安对着严掌墨师递给他的酒杯不屑的说。当天下午，一群巴中街的娃儿溜达到吴明哲家门口，喜欢揭人短的讨娃子问吴明哲是不是喝的五粮液，吴明哲没好气的回答：“日妈还喝五粮液，老子苕夹子酒都莫钱买。”
其实，吴成安并没有撒谎。一直以来，吴明哲无时无刻不惦记着儿子所有需求，只要去别的场镇赶场，吴明哲总会买些儿子爱吃的烧腊卤鸡。儿子几岁时喜欢喝酒，吴明哲也会刻意从别的乡场买些他认为醇香的小作坊烧酒，回到家中和儿子对饮。记得在儿子读一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吴明哲去大河赶场，看见供销社在卖五粮液。那时的五粮液一瓶标价五块钱，这在当时也算是相当昂贵的奢侈品了，因为那天生意特别好，吴明哲就买了一瓶。本来想带回家去与儿子好好对饮，但觉得这样昂贵的东西应该放到最有意义的日子才能打开，于是吴明哲一直将五粮液珍藏在箱子底下。如今，生意不好做了，收入不如以前，儿子又被学校退了学，那瓶酒就一直放着。那年过春节，吴成安终于从父亲的箱子底下翻出来了那瓶五粮液。找出父亲藏了多年的好酒，吴成安很是高兴要和父亲对饮。看着兴致勃勃的儿子，想到他的未来，吴明哲已全然没有兴致，于是冷冷的对儿子说，自己习惯喝糠酒，五粮液你就自己喝吧。就这样，儿子和父亲各自喝着自己的酒，想着各自的心事，相对无言。
上个世纪七十年代中期以后，吴明哲的补锅生意每况愈下，渐渐地每个月连十几元钱的收入也难以为继了，加之妻子人到中年体弱多病不能外出捡柴扯猪草，坚持了多年的喂猪行当也不得不终止。虽然儿子断断续续出去打点零工挣点钱，但他却从来都是将钱用在自己的花费上，别说供给家用有时甚至还会向老父亲伸手。为了满足儿子，吴明哲不得不动用自己打算日后“吃的做不得”时拿出来救急的一点儿积蓄。
好不容易到了78年。那一年县城几个集体单位大量招收青工，25岁的吴成安也如愿以偿进了南江建筑社。吴明哲夫妇终于在心里又燃起了对儿子的希望。有了工作就有工资，有了工资就可以娶老婆，有了老婆就有家，就要生孩子修房子，然后一家人就可以在县城定居，我们也就有了依靠可以安度晚年。
进入县建筑社的吴成安被分配做了一名砖工。一个月下来，吴成安就学会了几乎全部砌砖技艺，而且各项技能考核全部一次通过，聪明的脑袋又一次让吴成安成为那批新砖工瞩目的对象。
建筑社实行计件工资，只要肯干加上好技术，一个月收入超过百元并不是难事，吴成安曾经就有过一个月挣九十多元的记录。手里有了钱，吴成安就变得不安分，不将兜里的钱全部用完他的心总是不得安宁。虽说挣了花花了挣那是他自己的习惯，可因为他常常因此而频繁倒班缺勤却让师傅很是恼火。为了让他有所收心，师傅为他张罗对象，结了婚总该彻底收心吧，师傅想。相亲很顺利，仗着一表人才能说会道和一手砌砖的好手艺更主要的是那时建筑社较高的收入，吴成安在好几位候选者中挑选了来自正直区的长得漂亮，当时在一家餐馆当服务员的女青年并很快结了婚。
结婚之初，吴成安天天上班不再倒班更不请假，四五个月时间几乎月月满勤，收入更是排名前列。那段时间，不仅新婚妻子非常高兴，认为找到了如意郎君，师傅和吴明哲夫妇也打心眼里高兴，认为儿子一旦改掉没有长性有钱就花光光的毛病，将来他自己的日子不仅好过而且还有能力照顾日渐老去的父母。
半年后，妻子怀孕了，这把吴成安高兴的不得了，干活更加卖力。十月怀胎，女儿降生，看着可爱的女儿，吴成安几乎每天都是唱着歌蹦跳着上下班。
有了孩子，妻子不能出去干活，没有小孩时小夫妻生活的浪漫很快被小孩吵闹，油盐酱醋，拌嘴赌气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搞得昏头转向。从来就没有遭过如此家庭琐事之累的吴成安简直难以忍受，于是对婚后的生活产生了厌倦。有一天当妻子发现丈夫没有按时回家还以为这不过是一次意外，可之后吴成安不能按时回家的次数越来越多，之前每月按时将大部分工资交给老婆的惯例也变得不定时且数额也有减少。在老婆质问之下，一来二去又少不了一次次争吵。
时间到了八十年代，吴明哲的补锅生意已经难以为继，儿子又从来不给家里寄钱，可怜年过六旬的吴明哲为了养活老妻和自己不得不背起补锅行头爬坡上坎去农村吆喝串户。如此苦苦支撑了一段时间后，眼看着就要揭不开锅了，吴明哲只能和老婆商量让妻子去南江投奔儿子。那时，儿媳刚刚生下女儿，老娘去儿子处不仅可以减轻老父亲的生活压力，也能帮助儿子儿媳做些家务。
临走时，老妻多有不舍，心里想着自从嫁给吴明哲，一路从仪陇来到神潭溪，虽然丈夫没有给过自己荣华富贵，但也曾经衣食无忧。没能给丈夫多生几个儿女，这让老妻一直觉得有愧于丈夫。千怪万怪，只怪自己命不好，如今老了还要将日渐苍老的丈夫一个人丢在家中，去那个曾经被夫妻俩千般宠爱万般呵护、含在口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飞了的儿子处寄居。出门那天，老妻一步三回头想看看丈夫能出门送自己，可直到拐弯了，也没见丈夫从门里探出他那满头白发的脑袋。
老娘来到儿子在南江的家中，得知吴成安又开始好吃懒做，老娘只能一个劲的安慰儿媳并将家务全部包下。每次儿子回家，母亲都苦口婆心，希望儿子正常上班挣钱养活妻女。本来还想给儿子说可否给老父亲寄点生活费，见此情景也只能将话咽到肚子里。想到丈夫在家可能会忍饥挨饿，老妻便背着儿子儿媳一个人悄悄出去捡破烂买，每天也能挣个三毛五毛，然后积攒下来给丈夫寄回。每当收到以儿子名字寄来五元八元钱的时候，吴明哲终于为儿子能够赡养自己而欣慰。到底没有白疼他一回，儿子结了婚到底还是知道当爹的不容易了，吴明哲心想。
在女儿半岁的时候，吴成安有天晚上很晚回家，然后将已经熟睡的妻子叫醒告诉他自己要外出做大生意。虽然老娘和妻子百般劝解，希望他踏实肯干努力工作，可吴成安还是在第二天背起背包出了门，而且一去就是好几个月。这期间一家三口没有生活来源，儿媳只有将女儿交给婆婆，自己又去餐馆打工。捡破烂卖钱然后给老夫寄回去也不得不就此中断，每天老妻都在惦念老夫，——今天你有没有吃饱饭。
八十年代中期，好多人都热衷于当倒爷，但也有部分人热衷于“民国资产解冻”这样荒诞不经的骗局，吴成安嘴里的大生意就是这个所谓的“民国资产解冻。”听信了之前在巴中城里认识的酒肉朋友的蛊惑，吴成安将自己几乎全部积蓄拿了出来参与其中，期望很快自己能成为亿万富翁。然而，几个月后吴成安就发现这不过是个彻头彻尾的骗局，可自己投进去的一千多块钱却打了水漂。
回到家中的吴成安，发现自己外出的这几个月家里不仅被妻子老娘收拾得井井有条，而且生活并没有因为他的缺席而发生太多的困难。在别人那里知道母亲还抽时间到处捡破烂卖钱，吴成安不但没有感到羞愧，反而感到高兴。在他看来，母亲因此能挣钱，他不但少了一个负担，甚至在必要的时候还可以从母亲那里得到一些好处。于是贪玩的习性又一次在他身上复返，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有了钱就一个人出去下馆子买烟买酒买衣服，全然不顾妻子女儿和老娘是否吃饱饭有衣穿。
吴成安妻子个子高挑，皮肤白净长得很漂亮，对此有人劝他离婚去寻找属于自己的应该得到的好日子。但妻子认为，虽然吴成安一身毛病，但她却发现了丈夫身上的优点：他虽然好酒但并不酗酒，在一般人看来像丈夫这样身上存不住钱的人一定沉溺于赌博，可他偏就对此不感兴趣，——虽然身边的狐朋狗友经常撺掇拉他入伙。正因为这些优点，所以妻子一直都在试图感化他想将他身上的毛病去除。
1988年，女儿已经四岁，实在不能忍受丈夫那深入骨子里的享乐和懒惰，妻子终于带着女儿另嫁他人。看着儿媳带着孙女出门，老娘只能满眼哀求的眼巴巴地看着母女俩一步一步远去，虽然孙女一个劲的“婆婆”“爸爸”地哭喊着。听见女儿叫“爸爸”，吴成安本能地想冲出房间将妻女拦住，但他认为，男子汉大丈夫就不能输了这口气，虽然心里后悔但吴成安却还是将脖子一梗头也没有朝妻子的方向看一眼。
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一个人蜗居在神潭溪的吴明哲，不仅没锅可补而且还一身病痛。前些年积攒下来的一点点积蓄被儿子花去了一大半，剩下的也早已花光。这些年，在街坊接济乡政府补贴下才勉强饥一顿饱一顿的苟活下来。为了给自己想给长久之计，吴明哲想到去乡政府申请低保，但因他有儿有妻并不属于低保对象。万般无奈，吴明哲只能拄着拐杖去南江投靠儿子，——虽然他非常清楚儿子的习性，但还是心存一丝幻想。
坐在床上的吴成安看清推门进屋的是多年未曾谋面的老父亲后只是欠了欠身子但并没有起身让座，在明白父亲前来找他的目的后，冷笑一声丢下一句“我连自己都莫钱吃饭”的话就起身出了门。时值严冬，老妻一大早已经背起背篼外出捡破烂，屋内并未生火。身披一件看不出颜色的破烂军大衣实在不能抵御刺骨的寒冷，吴明哲呆立在儿子屋内无助地垂泪。在内心经过一番挣扎，吴明哲还是决定去找建筑社的领导，希望领导能劝儿子每月能给自己一点买米钱好让自己熬碗吊命的稀饭。对于单位领导的劝解，吴成安虽然没有表示反对，却将父亲带回家后狠狠地一顿奚落。站在一旁的母亲实在看不过，央求儿子让父亲留下来自己捡破烂供养。对于母亲的建议，吴成安不置可否，只是冷漠的好像自言自语的说道：“你要补锅匠在这里住那就住吧。你们住下我就出去，眼不见心不烦！”说完便丢下父母一个人离去。老妻见状早已气极，就要拉起老夫回神潭溪。这时，吴明哲却反而冷静了下来，我一个人回去也许还能凑凑合合多活几天，如果两个人都回神潭溪，没有固定收入恐怕只有饿死的份了。最终吴明哲无言告别老妻，走出儿子家门的那一刻，早已是老泪纵横。
那几年，我国的经济建设全面铺开，全国上下俨然成了一个大工地，对有技能的建筑工人需求量非常大。这时的吴成安正直壮年，他本来就有一手不错的砌砖手艺，师傅还将抹灰粉墙打灶铺瓷砖等装修手艺交给了徒弟，如果踏实肯干，收入肯定不错，养活自己和老娘再找个女人结婚并不是难事。可吴成安却因为经常倒班缺勤做事吊儿郎当而被建筑公司“优化”掉了。好在那两间住房在他离婚前在妻子一再坚持才从单位购入自己名下，否则母子俩连个落脚的地方也没有了。
因为一个月内找不到接受的班组，吴成安最终下了岗。对此，他并没有反省自己，而是认为单位和班组不重视他这个“人才”。在办公室办理离职手续的时候，吴成安冲着相关人员说出了一番“豪言壮语”：“你们开除我是不是？好，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我吴成安偏就要干一番大事让你们看看我的能耐。”于是吴成安又一次丢下母亲，一个人离开了南江。此后几年很少有人在南江地盘上看见过吴成安，有人在巴中见过他，但具体做什么没人知道。就在他外出“干大事”期间，老父亲病重，老母知道后带上自己省吃俭用靠捡破烂积攒下来的一点钱回到了神潭溪。
看见骨瘦如柴病得连路都走不动的丈夫，老妻抱住丈夫欲哭无泪。“都是我爱子心切，打小就没有对孬娃儿好好管教，任何事情都由着他的性子，到头来才养了这样一个忤逆不孝的东西。这是我的报应，怪不得别人。唯一放不下的就是你呀……”吴明哲话没说完就咽了气。老妻这才想起给儿子报信，可儿子又在那里呢？
本来想随老夫一起去了算了，可心中又实在放不下儿子——虽然这是个不争气的儿子！在街坊邻居的帮助下草草将丈夫下了葬，原本想留在街上，可神潭溪连个破烂也没得捡又怎么能养活自己呢。于是，老妻只能无奈地返回儿子的家，一边早出晚归逡巡在县城各个角落捡破烂一边等待儿子的归来。
离开南江，吴成安本想与人一起做生意，可成都广元巴中重庆跑了一大圈，发现做生意实在辛苦，根本不是想象中那样既轻松又挣钱快。于是又改行想开餐馆，开餐馆要本钱，吴成安没有，在餐馆给人打了几个月下手之后根本受不了每天午夜才能上床睡觉的辛苦，没干几个月又无疾而终。到了最后，有人邀约他去干“大生意”，去了之后才发现人家要他当人贩子。之所以找他是看中他相貌英俊能够吸引年轻女性的缘故。上个世纪九十年代中后期，南江巴中一带有好几个人贩子团伙，因为组织严密，人贩子个个都赚了不少黑心钱。吴成安虽然游手好闲，好吃懒做，但道德底线到底还没泯灭，知道人家要他做人贩子，在犹豫了一段时间后，最终还是没有入行。
在外面混了两年多没有任何改变，在知道父亲已经去世的消息后，吴成安回到了南江。那时，他母亲也已经病了好久了。看着久病的母亲还背起背篓捡破烂，吴成安第一次在内心感到了一丝内疚，于是将母亲背上的背篓取下来，告诉母亲他要养活她。
上个世纪末，私人买房已成气候，房屋装修市场火爆，吴成安一手装修手艺排上了用场。虽然依旧三天打鱼两天晒网，但因为装修市场实在火爆，吴成安总能被人请去应急，于是每个月的收入足以供养他和母亲的一应用度。然而母亲并没有因为儿子挣钱养活自己而从病中得以恢复，一年以后母亲也撒手人寰。
彻底成一个孤人的吴成安，更是无拘无束，没钱了出去打短工，有钱了又好酒好肉大吃大喝。因为长期生活没有规律，因为打小抽烟喝酒伤身伤胃，他的身体也一年不如一年，终于在2015年冬季的一天悄无声息地的离开了人世。
韦平 2018年1月4日于沙头角碧桐海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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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1-24 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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