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
《病中吟》是
刘天华1915年创作并完成于1918年的一首二胡独奏曲。在他创作这首乐曲的1915年，刘天华遭到失业、丧父和贫困的打击，终于积郁成疾。贫病交加中的刘天华唯有拉二胡来排遣内心的苦闷，却又被同事朋友甚至亲人视为不务正业。他终日感到处境艰难前途渺茫，于是便把郁郁不得志的心情和在逆境中痛苦挣扎的情绪都倾注在乐曲中。因此在这首二胡曲中，人们听到的并不是一首绝望的悲歌，而是期待和抗争的内心呐喊。熊果对这样一首二胡曲情有独钟，是否有着某种人生的宿命不得而知，但这首二胡曲还真的伴随着他的一生直到生命的终点。
十来岁的熊果，身体长高了不少，消瘦的身材一双忧郁的眼睛和不善言辞的性格，这一切都让人将熊果和“冷峻少年”联系在一起，只是这个冷峻少年在教堂里除了和神父、牧师有话说之外，对其他人好像总是视而不见，这让美国神父有些担心。其实，自从小熊果被教堂收留之后，神父就想将他引导到神的世界让他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基督徒。在悉心传教了几年之后，神父发现眼前的熊果虽然聪明好学，但性格却很是孤僻，喜欢一个人长时间待在一个地方发呆。善于心理引导的神父起初只是简单地认为，这不过是小孩子幼年失去父母的一种正常心理反应，只要细心照顾耐心引导就能慢慢恢复正常。然而，令神父不安的是，几年过去了，熊果不仅没有改变自己孤僻的性格，而且还时常表现得有些自恋，喜欢向别的小孩炫耀自己的某些技能，这让神父多少有些失望和担心。但看着已经长成英俊少年的熊果，不仅能说得一口纯正的英语二胡也拉得让人如痴如醉，神父也只能摇摇头无可奈何。
身在教会的熊果，生活过得既平静又充实。在教会学校读完小学并顺利升入初中后，平静的日子很快被入侵的日本人打破。如果说，1939年日本人第一次入侵温州时还没有给温州老百姓带来太大的灾难的话，1941年第二次入侵温州的日本人简直和禽兽没有两样。他们不仅烧杀抢掠，更是奸淫糟蹋，甚至对教会也不放过。为了保命，15岁的熊果只能在中国牧师——也是他的二胡启蒙老师的带领下仓皇逃难。他们一路向西，经过一段时间的艰难跋涉从浙江、福建、广东最后逃到广西桂林。
初到桂林，虽然人生地不熟，好在这里并没被日本人侵占，于是师徒俩靠拉二胡卖艺才在桂林暂时居住了下来，这一住就住到了1945年日本人投降。1946年夏天，牧师收到美国神父的来信，从信中得知温州教会已经基本恢复正常，并请他们返回温州。温州来信让师徒二人都很是高兴，正当他们收拾行囊准备离开桂林返回温州之际，一个解放军文工团看中了熊果。在征得了他本人的同意后，熊果随即参军入伍成了一名解放军文工团的二胡演奏员。熊果参军后在桂林又住了将近一年，直到1947年底文工团离开桂林。
那一年，解放战争已经全面展开，熊果所在的文工团从桂林一路向东，每天慰问作作战部队鼓舞士气，向解放区的社会各界宣传党的思想和方针政策，日子过得紧张充实。在文工团熊果虽然还是不大与人交往，但每天的宣传演出任务非常繁重，他的这个缺点并没有引起领导的特别注意，倒是很快发现了熊果的英语才能，于是，心里想着将来要将熊果推到更大的国家建设舞台上去展示他的才华。一年多少时间里，熊果跟随文工团辗转大半个南部中国，行程上万公里，终于在1950年初开进了刚刚解放的广州并驻扎了下来。生活暂时得到了稳定，熊果孤傲的性格也随之表现了出来，不仅很少与人交往而且还比较自负，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也欠缺，与团里好多人的关系都搞得比较紧张。文工团领导多次找熊果谈心，但收效甚微，虽然如此，爱才的领导还是想着如何将熊果的语言能力发挥到国家更加需要的平台上去。终于，在1950年秋季，熊果被所在部队推荐进入了当时全国著名的三大外语学校之一的哈尔滨俄语专科学校。之所以将他推荐到俄语专科学校，主要是考虑到当时我国与苏联联系非常紧密，急需大量的俄语人才，而英语不错的熊果，学习俄语自然是比较容易的。
24岁的熊果进入了哈尔滨俄语专科学校后，学习很是刻苦。因为有英语功底，熊果学习俄语自然轻车熟路，短短半年时间他的各项俄语课程全都非常优秀。三年大学生活，熊果除了学习专业课程，缠住俄语外教狂练口语外，还坚持自修英语，稍有闲暇就是练习二胡。为了在三年大学期间学到更多的东西，除了吃饭和每天五六个小时的睡觉，熊果几乎将所有时间包括寒暑假都全部利用起来学习其它知识，比如练习书法、吉他甚至还看起了《汤头歌诀》《本草纲目》。实在累了困了，熊果就通过练习二胡来放松。那几年，他不仅能够熟练的演奏刘天华的全部曲目还能够演奏很多像《二泉映月》、《听松》等等民间艺人的曲目，但每次练习，《病中吟》都是必选曲目。因为喜欢演奏像《病中吟》这样曲调低沉忧伤的曲子，这让好些老师同学怀疑他对人生的态度。对此，他从来不置可否，在熊果看来只有内心空虚的人才会有时间去胡乱猜测别人的心境，对于这些人来说他根本就不屑一顾！
三年大学，熊果不仅学完了全部规定课程，还选修了俄国古典文学、俄国近代史、英国文学等课程。到1955年毕业时，他不仅有过硬的专业能力，第二外语英语、二胡演奏技艺以及书法技艺也都达到了较高的水平。鉴于此，熊果被分配到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国际部做了一名俄语音乐编辑。
做了编辑的熊果，一心要干出一番事业，于是天天潜心在工作之中，主动向他认为有真才实学的前辈学习，很快就能独当一面，这让电台领导和与他同时进单位的同事们都对他刮目相看。对此，熊果虽然得意但并没有沉浸在其中，而是一如既往地将所有业余时间利用起来提升自己的专业能力和二胡演奏技巧。在北京期间熊果还结识了部队著名二胡演奏家田光。自学成才的田光很快和年龄相当的熊果成了朋友并对熊果的二胡演奏进行过非常有益的指导，由此让熊果的二胡演奏技能得以大幅度提高。那段时间，口语纯正的熊果还被单位指派给中央领导人担任几次过临时俄语翻译。正是因为有了这些优势，短短一两年时间，在熊果心里已经不能满足于一个小小的俄语音乐编辑了。因为太过专注，进电台的几年时间里虽然有单位同事给他介绍对象，在见过几个之后，熊果均不满意，渐渐地对找对象失去了信心，甚至认为那不过是在浪费时间。
因为业务能力强，熊果经常被台里指派到省级电台去指导工作。那次去广西南宁出差就是作为业务领导的身份去那里指导工作的，没成想在回程的火车上遇到了女军人金姑娘。熊果素来对演员没有什么好感——尽管自己也喜欢拉二胡，在得知同车厢的军人都是首都某部队文工团的演员时就打定主意将沉默保持到火车的终点，可没成想金姑娘的形象、风度和谈吐将他的意志融化。
本以为找到了真爱，却原来是一场噩梦，而这场噩梦看来才刚刚开始，今后自己还将面临哪些更严峻的问题不得而知。想到此，熊果在内心又一次对老革命的霸道、部队和单位领导的不实事求是感到愤慨，但同时也对女金姑娘怀有深深地爱恋。
一路火车一路愁绪。到了成都，去省宣传口报了到，然后被安排在旅馆住下等待有需要的单位接收。感受到所有接洽自己的人那张鄙视和冷漠的脸后，刘京心里不仅在滴血，同时也对人们的现实和势利感到寒心，于是对任何人也同样还以严峻与冷漠。
很快，刘京又作为包袱被四川宣传口甩给了达县地区文教局。虽然刘京有很好的教育背景和优秀的语言能力以及丰富的工作经验，但因为背着“右派”这个名分，这让一些原本有意愿接收他的人谈之色变。刘京就这样在达县旅馆里住着，一等就是大半个月，直到南江中学校长何崇寿的到来。
1960年，何崇寿才刚刚30出头，虽然正是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的年龄，却已经在南江中学担任了八年校长。南江虽然地处穷山僻壤，但当时南江中学居然在四川省内小有名气。校园虽然简朴，但却拥有一个人数可观的德才兼备的精英教师队伍，每年南江中学都能向全国各知名高校输送一批优质生源。南江中学有如此成就，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何校长的管理水平和识人用人的智慧。
有着良好家庭教育的何崇寿毕业于四川美术学院。家庭环境使他养成了待人宽厚、包容有耐心的个性，美术教育培育了他做事追求完美、规划注重细节的风格。初任南江中学校长时，简陋的校园并没有让年轻的校长有太大的担忧，而是着力在如何最大限度的吸引人才的方略上。因为深谙有才的人都有个性而宽以待人严于律己，因为包容而不失原则，因为宽厚而能促膝交心，因为诚恳而敢于直言批评，短短几年功夫，南江中学就聚集了一批具有本科学历的优秀教师。由于五十年代人才奇缺，具有大学本科学历的专业人才在当时备受大城市大单位的推崇，一个老边穷的县城中学能够拥有这样的教师队伍，与校长何崇寿的知人善用有直接关系。
1961年暑假期间，何崇寿去达县地区参加教育工作会议。在听说有位来自北京电台的外语人才不仅俄语了得英语也相当厉害后，各个县中学的校长争先恐后争抢；但在听说此人是因为“生活作风”问题划为“右派”而被下放的后，几乎所有校长又都唯恐避之不及。倒是何校长比较冷静，虽说有“生活作风问题”的人不适合从事教育工作，但他想要弄清楚此人到底是什么“作风问题”，为什么犯了这个“作风问题”。在查阅了刘京的档案后，何校长终于清楚了所谓“作风问题”的真正原因，于是当即拍板接纳刘京，并打电话到南江中学要了专人去达县将刘京接到南江中学。
当时，南江不过是个只有万把人口的小县城，而县中学还在南江县城几水河的东北岸，四面都被农田荒坡河滩所包围。才刚刚安顿停当，刘京就发现凡他所到之处总能看见一些人对他指指点点。原来，在何校长决定带回刘京的时候，很快这个消息就在中学校园乃至县城传开了。不知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一星半点的好事者们于是添盐加醋对刘京为什么被划成右派，为什么发配到南江的所谓“内幕”进行大肆渲染。
在人们的传言中，刘京是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对外播音部的俄语播音员，与同台的英语播音员恋爱。英语播音员不仅天仙样的人才而且还是性格贤淑的才女。就在俩人筹划婚事的时候，未婚妻被台里安排去朝鲜前线慰问。对此刘京虽然极力反对，但却没能坳过未婚妻的坚决。每天提心吊胆的刘京，最终还是等来了未婚妻牺牲在朝鲜战场上的噩耗，从此便睹物思人疯疯癫癫，终于在一次播音中胡言乱语酿成大祸而被划为右派下放南江。听到的这些不连贯的片段后，刘京除了苦笑并无太多反应。短短两年多的时间里，刘京受到了太多太大的打击，他的内心有些麻木了。
经过校领导商议，刘京被安排做了俄语老师。毕竟是名牌大学的毕业生，虽然没有做老师的经历，但他深厚的俄语功底却让学生们佩服得五体投地。短短几个月时间，刘京便从起初的不适应和焦虑中走了出来。从此，刘京一心沉入教学之中，这不仅是因为在学生中间他能够感受到被人尊崇，更能够暂时忘却现实生活中的烦恼和无奈。
教学之余，刘京喜欢拉二胡，虽然多是演奏像《病中吟》、《悲歌》和《二泉映月》这样旋律低沉悲伤的曲调，但教学之外似乎只有音乐能够让他的内心感到安宁。因为从学校借来的二胡音质较差，根本无法满足刘京追求的演奏效果，于是他索性将自己的瓦斯针手表变卖并专程从成都选购了一把演奏级二胡。从此，南中校园里几乎每天傍晚都能听到如泣如诉的二胡曲调从校园内的花园里传出来。虽然曲调大多悲怆，但旋律实在优美，这同样让刘京的学生们对他崇拜不已。
来到了新的地方，开始了新的生活，刘京努力工作试着慢慢淡忘右派身份给他带来的一切负面影响。虽然小时候教堂的封闭生活让他养成了喜欢独处的习惯，接触人少又让他不善处理人际关系，但潜意识里还是希望能够与其他老师，特别是一些在他眼里德才兼备的老师有所交流。毕竟自己并没有教学经历，能够从别的老师那里获得教益终归不是一件坏事。然而，刘京太过沉溺于自己的专业，太过看重自己的俄语教学能力和音乐以及二胡演奏技能，在与人的交流中总会不自觉的流露出语言专业的优越感，不经意中就给人一种持才傲物，不近人情的感观，使得一些老师和校工对他多有微词。对此，学校领导多次善意规劝，但孤傲的性格却很难让刘京对别人敞开自己的心扉。当然也有例外，刘京在南中就和一位资深语文教师关系密切，他对那位被人称为“活字典”的老师也相当尊重。
在渐入殿堂的教学路上，刘京发现俄语教学之于好多来自大山里的孩子是一件很难的事情。为了培养学生们学习俄语的兴趣，刘京想了很多办法。自己虽然是进入大学才开始学习俄语，但却始终对俄语保持极高的兴趣和热情，能够顺利从俄语专业毕业，刘京非常清楚那是一个长期坚持、不懈努力的结果。于是刘京精选了几十句频次极高的日常用语，要学生根据课堂上设置的不同场景全程用俄语交流。因为句子简单，又因为设置有模拟场景，学生们三五分组相互用俄语交流很快就将学生的兴趣激发了出来。兴头上的学生们，虽然发音并不准确，表达也不流利，但好歹可以完全用俄语交流，即便几个对俄语深恶痛绝的成绩垫底的学生也都受到感染加入了表演的行列。精神亢奋的学生，口里大声说着俄语，手舞足蹈地打着手势，渐渐进入了忘我的境界。当大家听到有人干涉时，才发现别的教室因为他们的动静太大而不能继续上课，实在不能忍受几个老师才过来交涉。虽然刘京后来严格限制学生在上课时朗读俄语的声高，但部分老师还是对他产生了一些看法，甚至有人向校领导报告，认为这是刘京的故意。
文革之前，南中的外语课程虽然以俄语为主，但同时也开设有英语课程。虽然是俄语教师，刘京的英语能力相对当时其他几位英语老师来说，听说读写能力都明显高出一筹，而俄语功底就更是比其他老师深厚了。明显的业务优势加上学生的喜欢，刘京有些飘飘然，时常不经意间当着学生的面评价别的外语老师。同行是冤家，几年下来，刘京和其它外语老师的关系变得越来越紧张，最后和个别老师的关系甚至恶化到了老死不相往来的地步。但刘京对此并不在意，特立独行惯了并不在意别人的想法。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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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3-4 07: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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