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上篇）
然而，一个学期下来，刘京还是发现，无论如何鼓励如何耐心，英语成绩好的始终是班上的少数，其中一部分学生甚至完全对英语失去兴趣。面对现状，刘京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英语教学。要让所有学生的英语水平达到某个高度是不可能的事情，要是那样的话，成绩好的学生就有可能受到影响而失去英语学习的兴趣。如果将精力主要放到几个拔尖学生身上，就可以让他们脱颖而出，为国家输送急需的外语人才，从这个意义上说同样达到了英语教学的目的。
很快，成绩一般学生发现，刘老师在回答他们问题的时候不再像之前那样细致耐心。明明自己正在问问题，但如果有一个成绩好的同学走过了站在旁边，刘老师就会表现出很高的热情而立即转过去为其主动解惑答疑，而且很是深入细致。对部分英语成绩好的学生，刘京不仅在英语上给予很高的热情和耐心，而且还潜心辅导对二胡感兴趣的学生，这让成绩较差的学生很是不满。当这些消息传到校领导耳朵里的时候，虽然对刘京进行过劝诫，却收效甚微。于是，刘京所带班级的英语成绩逐渐出现两极分化，几个成绩好的学生成绩优异，在恢复高考的前一两年之中，基本都考上了省内或国内的名牌大学，其中几个学生进入大学后不仅学业优秀同时还是大学里的文艺骨干，他们的一手好二胡便是得到了刘京的真传。
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居住在南江中学的刘京因为不善交往与周围邻居的关系大都比较疏远，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几个喜欢二胡的教师和外单位的子女进行长时间的倾力辅导。也正是因为这种不计名利，不辞辛苦的传教，那几个被刘京辅导过得小孩，有一个后来正是因为在二胡演奏方面表现出来的才华而被外面的专科学校音乐专业录取，毕业后走上了专业音乐之路；其他的小孩虽然没有选择音乐作为职业，但二胡带给他们的乐趣对他们后面的人生都产生了积极的影响。
七十年代中期，虽然各行各业都在有条不紊地向前推进，但在四人帮的主导下，全国开展了批邓、“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大规模政治运动。这期间，南江县城也有一些人纷纷跳出来推波助澜，于是，这场运动同样在南江这个小小的县城里轰轰烈烈地开展。那些人四处搜罗一些他们认为在单位不合群的、有怨言的、爱发牢骚的思想比较偏激的人员，组成一个“反击右倾翻案风”的在“四人帮”打倒后被定名为“桥头堡”的团体。这些人经常根据上面的指示聚集在一起开会，开展一些诸如张贴大字报、采用各种办法阻扰政府或单位主要负责人的正常工作等等活动。
当时在南江县城流行着一首专门攻击县委书记王存文的儿歌就出自这个团体。儿歌很长，其中的一个片段就很好地反应了当时这场运动的一个侧面：“……走资派，王存文，两个侄女开后门。开后门，坏、坏、坏！一顿吃了三十六个菜；菜又多、菜又香，提拔走狗雍兴邦……”。刘京因为性情孤傲不合群，在南中虽然并未受到太大的歧视，但也多被人诟病，为此桥头堡的人便接近、拉胧他。刘京素来对政治不感兴趣，但禁不住别人一再上门邀请，于是便隔三差五地去参加过他们的会议。在参加了几次会议之后，刘京虽然对他们的“宏伟蓝图”并不看好，但想到自己的右派身份因此有可能得以纠正，对他们的号召也多少有些期待。
1976年10月6日，“四人帮”被打倒，南江桥头堡团体里的人也纷纷受到查处，这其中也包括刘京。在被隔离审查期间，刘京被带到公安局设立的一处封闭的地方进行了长时间的调查取证。经过个多月多方调查，刘京除了参加过“桥头堡”召开的几次会议这外，并没有其它活动。按照当时给“四人帮”在南江的“代理人”的定罪标准，实在达不到判刑的标准。1977年初，国家为了拨乱反正，颁布了对“四人帮”在各地的爪牙、现行反革命和其它破坏社会治安的犯罪分子实施“从重、从快、从严”惩处的法令。于是，刘京的过往又一次被人翻了出来，“右派”、“作风问题”、有反动言论、家暴再加上参加过“四人帮桥头堡”的活动等等，这一切综合在一起就给刘京定了一个“现行反革命”的罪名。
公判大会在县大礼堂召开。那天上午，能够容纳三千人的大礼堂里里外外挤得水泄不通。四人帮在南江的“桥头堡”几个骨干分子胸前挂着写有“四人帮爪牙某某某”的牌子被五花大绑的站在大礼堂主席台前地面一排长排木椅上。在站立的犯人中间，人们发现被细麻绳反剪双手的刘京，胸前挂着写有“先行反革命刘京”的黑牌，蓬头垢面、一脸木讷低头站在最右侧。那一刻他内心是什么感受，心里到底在想什么没人知道，但可以肯定的是，他并没有为自己的际遇感到悲哀，因为有人从他的眼神里看到了愤怒和漠然。
当公判大会点到刘京的名字时，他同样被两个人架到最前面中间的位置上单独站立。在被人架住双手推搡到指定位置上站定的时候，刘京的双眼流露出的就完全是愤怒了。站定之后，法官开始宣读判决书，而刘京却看见一个七八岁的小男孩从人缝里挤出来站在自己的面前。经历了太多批斗，看惯了被人白眼和看稀奇的眼神，刘京对此早已见怪不怪。可眼前这个小男孩刘京认识，他是南中一位老师的孩子。男孩慢慢走到刘京面前，然后仰起头看着刘京，一双天真无邪的大眼睛流露出同情目光。眼神太过纯真，让刘京瞬间泪奔，——真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未触到最软处啊！
那次公判大会上，刘京被判处五年有期徒刑。想得自己一生坎坷经历，刘京欲哭无泪万念俱灰。在收监服刑期间，刘京多次向有关方面上诉，认为自己的五年刑期判得太重。在相关部门对刘京“反革命”事实进行核实后，又参考了南中和相关人员的一些证词，有关部门最终将刘京的刑期从五年减为三年并于1980年释放出狱。
1978年在刘京还在服刑期间，他的右派身份得以纠正。根据南江中学的外调结果，刘京1958年被划为右派并没有正式的法律文书，也就是说他的右派身份实际上只是他原单位做出的决定。出狱后，刘京得到这个消息，他并没有对此有太大的反应。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已经被“右派”这个身份耗去，年近六旬的自己即便找到原单位要他们对这个“乌龙”事件做出解释又有什么意义呢。
回到南江，县中学是不能呆了。南江教育部门考虑到刘京的专业能力，将他临时安排在进修校教英语，半年后又将他安排在长赤中学做英语老师。八十年代初，国家实施改革开放政策，人才自由流动也变成了可能。十年文革使我国的教育事业受到了很大影响，恢复高考后全国各大高校纷纷人才告急，于是很多高校都使出浑身解数招揽人才。在这样的背景下，刘京也向省内和国内几所高校递送了简历并如愿被四川外语学院俄语专业聘用。
如果说中学教育注重的是“学会”的话，高等教育着眼的就是“学术”。在教会学生如何学如何做的中学里，刘京得心应手游刃有余，但在引导学生广泛深入涉猎专业知识的大学里他感到了力不从心。须知，能够通过全国统考进入四川外语学院的学生几乎个个都具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和学习能力，好多学生不仅在中学期间就广泛涉猎俄国文学、历史，这样的学生显然是不需要你去教会他什么，而是要求老师将他引导到一个更加广阔的学术天地。三个月试用期后，刘京没能通过学院的考核，但学院也不想放弃这位有着良好教育背景的中学资深老师，打算聘用他为俄语专业的资料员。对这样的安排刘京没有接受。“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他二话没说背起行囊就离开了川外，不久刘京受聘于达县师范专科学校英语专业。
毕竟有良好的教育背景和较深的英语功底，在达县师范专科学校刘京终于顺利地通过了试用期成了该校一名正式英语教师，随即和校方签了两年劳动合同。脱去了压在身上二十多年的右派身份，最终还赶上了改革开放的末班车，自己还能够自由择业，这多少让刘京沉重的内心得以暂时放松。年近六旬刘京，在紧张的教学之余，想得最多的是自己的一双儿女和如何能够顺利在达县师范专科学校工作到退休。
在达师院刘京将几乎全部精力投入到教学之中。开始一段时间，为了能够让自己的能力跟得上学生的要求，他将业余时间全部投入到提高自己业务能力上来。刻苦聪明、博闻强记的能力又一次帮了刘京的忙，在深厚语言功底的基础上通过几个月的恶补，刘京逐渐适应了大学的教学任务并得到了学生和校方的认可。从没有太大把握到大学讲台上的收放自如，刘京找到了当年的学习乐趣。兴奋之余，他又拿起了二胡盒子，虽然拉的还是刘天华的《病中吟》，但曲子中多了坚定乐观的元素。
随着工作状态的渐入佳境，刘京的人际关系又慢慢开始紧张。因为太过坚持己见，加之自己从小就养成的不合群的性格，刘京渐渐地不被部分年轻教师的待见。自认为在英语教学方面无论听说读写还是英国文学、历史方面都有相当的底蕴，自然也没有把几个年龄比自己小一圈的毕业于文革初期的老师放在眼里，长此以往刘京便离群索居超然物外。每天上课、下课、吃饭、看书，有了闲暇便寄情于一把二胡，如痴如醉的拉着《病中吟》。
作为教师，每天只要认真完成教学任务，没有人际交往也不是什么致命的硬伤，可因为大学生们常常对某个知识点也喜欢以自己的见解和老师讨论，而他们的观点又常常与刘京的解释相悖。师生之间观点不同，相互争论原本正常，但刘京却喜欢固持己见，这就让原本正常的师生关系在部分学生那里变得不可调和。两年合同期满，校方没有与他续约，刘京在离退休还差三年的1983年离开达师院回到了南江。
考虑到英语师资缺乏，也为了一家人能够团聚，县文教局这一次将刘京安排到正直中学做英语老师。其实，那时候刘京已经和老婆离婚，但为了让一双儿女能够健康成长，他还是选择回到了正直中学教书。只是，刘京和老婆同在屋檐下，已是陌路人了。
中学教育对刘京来说实在没有什么压力。于是便在教学之余将大部分精力用在对儿女的辅道上。懂事的儿女早就察觉到了父母之间那形同陌路的关系，对父亲也不大亲近，但他们却能够理解作为父亲的不易，对于父亲的辅导表现得比较积极。每天刘京除了给学生上课，就是辅导儿女，或者到家附近校园旁边的小松林里拉二胡，生活倒也过得平静。
心境决定健康，因为长期自我封闭，心事太重，退休后的刘京身体状况一年不如一年。到了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刘京看上去已经显得很苍老了。好在那两年一双儿女又相继考上大学，这多少让刘京的内心感到欣慰。那以后，刘京基本很少出门，常常一个人待在屋里，不是静坐沉思就是拉二胡，而二胡的调门也越来越低沉轻柔了。
1997年秋天，正是菊花怒放的季节。好久没有出门的刘京，支撑起已经病了好久的身体，颤颤巍巍地来到自家屋后的露台上，在那里他记得自己种了几盆杭菊。好久没有给菊花浇水了，大部分叶子已经开始枯萎，原本开得很旺的黄色圆形花朵只剩下最中间还有几朵在风中摇曳。拄着一根细竹竿做成的拐杖，刘京找来剪刀将枯枝败叶剪去，再将掉落在地上的残花拾起来，埋在花盆里，然后又给花盆浇了水。做完这一切，刘京已经累得有些喘不过气来了。静静地在椅子上坐了一会儿，突然想到应该给菊花做点什么，于是起身从屋里拿出好久没有拉过的二胡。再一次在菊花面前坐定，调好弦，平心静气操弦拉弓，《病中吟》那低沉幽怨、缠绵委婉、挣扎反抗和呻吟呐喊的旋律便在散发着霉气的小屋里悠悠回荡。
一曲《病中吟》，又何尝不是自己一生的写照呢。放下二胡，刘京又看了看几朵依然绽放的菊花，若有所思：自己生在菊花怒放的秋天，父母为其取名“菊生”不就是希望自己像菊花一样淡雅高洁和拥有顽强的生命力吗！而今，又是一个菊花黄的时节，自己却已经垂垂老矣。想到此，几滴老泪不经意间从眼角滴落。秋风渐凉，不胜伤悲，刘京收拾好二胡回到屋里。放下二胡又去便换了一身干净衣服，然后慢慢爬到床上。
这一躺下，刘京再也没有起来……
（全文完）
本贴仅代表作者观点，与麻辣社区立场无关。
客户端下载
发表于 2019-3-18 08:41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