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牙牙”
我家祖上是江西人,按江西人习俗我管我堂姑姑叫“牙牙”。
我是在牙牙背上长大的,就连我的命都是牙牙给救下来的。打小就听我妈说:“要是你牙牙再晚来家里一个小时,和儿,你就没命了。”
我乳名叫和平,妈和牙牙都叫我“和儿。”
我妈生我是五九年农历四月初七子时,也就是半夜零点左右。那时节虽然天气不冷,但刚刚冻过桐子花,夜里却是很凉。听信了小孩出生后一定要与母亲分开,以此才能让新生儿身体变得更强壮的说法,出生后我妈把我包好就单独放到家中的一张小床上。第二天中午,也就是我出生十二个小时之后,牙牙来看我,才将全身已经冻得发紫的我从床上抱了起来。在对我妈一通呵斥的同时,牙牙将我捂在她胸前的衣服里足足两个小时才有了我的第一声哭啼。听我妈说,那声哭啼虽然来得晚一些,但声音却很大。之后,我咳嗽了三个月才慢慢恢复正常。妈说,要是当天牙牙晚来一会儿,我即便不被冻死也一定会冻成肺炎脑膜炎,按当时公社卫生所的条件最终也是死路一条。
从此,我就天天被牙牙抱在怀里,稍稍大一点儿又被牙牙背在背上。
牙牙与我父亲同爷爷,年龄比我妈至少要大二十岁,我出生的时候,牙牙应该六十出头了。身高不到一米五,消瘦,一双缠得并不彻底的小脚让她走路稍微有些盘腿,背微驼,满脸的皱纹里总是露出慈祥的笑容。一身蓝布衣服虽然打了不少补丁,但总是干净整洁。一头花白头发在后面挽了一个纂儿,再用一个黑色的发网兜住,看上去很精神。
从我记事起,我就知道牙牙和她唯一的儿子两个人住在神潭溪街上一个只有两个房间的低矮土墙茅屋里。我妈说,牙牙家早年间在神潭溪是发财人。牙牙的丈夫姓肖,是神潭溪街上数得上的乡绅。家中不仅在乡下有几百亩田地,在街上还有几家店铺。牙牙头胎生的是女儿,在女儿长到八九岁的时候,终于又生了一个儿子。偌大的家业,就这么一个儿子,牙牙和丈夫都很宠爱他。那时候神潭溪街上开有大烟馆,家中小孩子得了感冒咳嗽之类的小毛病,抱到烟馆由抽大烟的人对着小孩的面部喷上两口烟子,一会儿功夫就能见奇效。牙牙儿子小时候身体弱,每次得了感冒牙牙都要抱了他到大烟馆喷烟子,一来二去儿子竟然染上了烧大烟的毛病,十来岁年龄就已然成了一个烟鬼。为了满足儿子不断增长的烧大烟嗜好,几年功夫就卖光了田产和铺面。解放前几年,牙牙丈夫郁郁而终,大女儿也远嫁正直,一个好端端的家就只剩下牙牙和一个整天烧大烟的儿子和两间破败的土墙茅屋了。
解放时划成份,虽然有人举报牙牙家曾经有多少田产和铺面,但人民政府讲事实,牙牙家因祸得福而被政府划为小贩。牙牙的儿子因为烧大烟和私藏烟土被政府判处劳教三年,释放后被乡政府安排在粮站檑坊里碾米。
因为烧大烟,又被政府判过劳教,牙牙儿子一生没有结过婚。
一生下来就与牙牙为伴,我对牙牙特别依恋。无论是被牙牙抱在怀里还是背在背上,牙牙都会不停地逗弄我哄我。牙牙那张布满皱纹的笑脸只要一刻不在我眼前晃动,整个人就像丢了魂似的。每天晚上被牙牙或抱着或背着回到家中,牙牙替我洗脸洗脚然后抱我到床上,我一定要双手搂住牙牙那瘦瘦的脖子才能入睡。偶尔中途醒来不见牙牙在身边,即便是天寒地冻的严冬,我也会一骨碌翻身下床,一边地动山摇的哭喊着牙牙一边光着小脚丫子拼了命地往牙牙家里跑直到将牙牙追回来。为了不重复这样的事情,牙牙后面陪我睡觉的时间越来越长,每天夜里哄我睡下,她也一定要看着我一直到晚上十点以后才起身回家。好多次夏天晚上我中途偶尔醒来,迷糊中还看见牙牙手拿蒲扇在床边给我扇凉为我驱赶蚊子。
一两岁时,多少有了些记忆,在牙牙背着我在街上走的时候,总有好多人和她说话,一说话她就要停下来。我最不喜欢牙牙停下来不走,于是,在她停住脚步与人说话的时候,我就会用头撞他的后背迫使她不得不走。每用头撞一次牙牙的后背,牙牙说话的声音就不得不在撞击中停顿一下,然后牙牙就会用反在背后托住我屁股的双手在我屁股或背上抚摸着哄我说,就走了。还不走,我又撞,而且比前一次使更大的劲,会吧牙牙正在吐出口的话给噎回去。即便如此牙牙还是不生气还是用手拍我的屁股或抚摸后背还是一个劲的哄我说就走了。还不走,我就会用牙去撕咬牙牙后背的衣服。万般无奈,牙牙只能一边哄我一边和说话的人惜别,边走还不忘对我说:“和儿,人家和牙牙说说话啊,你也不要牙牙多说几句哦。和儿,等你长大了,那你就给牙牙说话哦,要得要不得呢,和儿?”牙牙说的啥,我听不懂,我只要牙牙背着我在街上走来走去就行了。——牙牙的背是我儿时最温馨的记忆。
一岁多两岁时,因为乳牙发痒喜欢咬东西,牙牙背后的衣服就成了我磨牙的工具。只要牙痒痒,我就会张口撕咬她后背的衣服。秋冬和初春,牙牙穿得比较厚,被我咬几次不过是衣服破一个洞而已。夏天穿得比较单薄,为了磨牙,我不仅经常将牙牙的衣服咬个洞,有时甚至还会将牙牙后背咬伤流血。每到此时,牙牙虽强忍疼痛但并不生气,最多也只是假装生气地对我说:“和儿啊,你咬的是牙牙的肉啊。你把牙牙咬出血了咬烂了,哪个来背你噢,和儿呢。”看着牙牙眼里似有似无的泪花,听着牙牙嘴里喃喃自语的声音,我一脸茫然。
有一次,我撕咬牙牙后背的行径终于被行走在街上的母亲现场发现,看着殷红的献血从被我咬破的衣服下渗出来,气愤不已的母亲抬手就给了我一巴掌。极少生气的牙牙那一次对母亲发了火,冲着母亲大声说:“和儿是我的命,那个打我的和儿,就是要我的命啊!”无知的我看着牙牙眼里的泪花和母亲生气的表情,我似乎明白了咬牙牙后背是件不被允许的事情。可一旦到了牙牙背上,只要牙齿发痒,还是照咬不误。后来听妈说,在我长牙的那一两年,咬烂了牙牙四五件衣服不说还把牙牙后背咬出血了好多次。
三岁后,我越长越胖,牙牙背我也越来越吃力了,但牙牙还是喜欢或将我背在背上或牵在手里到处串门。小时候我长得白白胖胖加之爱说爱笑,所以常常被街上一帮年轻男女逗弄教唆做些出人意料的事情而惹得一街人大笑围观。
三岁时的一个夏天,我妈给我穿了一件崭新的短袖红碎花布上衣。当牙牙要背我上街的时候,我却觉得在牙牙背上我的新衣服就不能被人看见,于是我蹬腿从牙牙背上梭下来坚持自己走路。牙牙见状双手捧着我的脸蛋一个劲的亲我,夸我知道心疼牙牙了。被牙牙牵着手没走出几步,我拉住牙牙的手往回走。我要母亲把我衣服脱了,重新反着穿在身上。对我这个荒诞的要求母亲开始并不同意,但禁不住牙牙极力怂恿。在牙牙全力协助下,很快我身穿一件反扣在背后的红碎花衣服一蹦一跳的在街上招摇过市了,身后跌跌撞撞地跟着的是我那身材瘦小佝偻着后背的牙牙。牙牙一路逢人又说又笑,不仅说她的“和儿”逗人爱,还一个劲的招呼街坊出来看她的“和儿”,惹来满街人看热闹。
牙牙家在神潭溪巴中街上街里,与唱川剧的李玉兴是邻居;我家住在下街里,靠近新戏楼和三合泥坝。每次演戏,戏班子们喜欢在我家借东借西。有一次有人借了我家一个小板凳,之后一直没有还回。因为小板凳是我妈娘家的陪嫁,土改时抄家只留下这个小板凳和一个马桶,母亲很是不舍。打小我记忆力就好,对家里的东西也都有印象。被牙牙带着在好多人家进进出出,见到任何人都不岔生。有一天,牙牙带我到李玉兴家玩耍,李家大女儿李继琼一边逗我一边把我带到她的闺房去说要给我拿糖吃。那时李继琼不过十六七岁,很喜欢小孩子。屁颠屁颠地跟在李继琼身后进到她的闺房,我一眼就看见靠墙放置的一个小板凳是我们家丢失的那一个。三岁的我在看到自家小板凳的那一刻居然忘记了吃糖的诱惑,双手搬起凳子就往外走。见我找到了丢失好些天的凳子,牙牙一把我抱在怀里一个劲儿的称赞。
四岁时,我开始上幼儿园。因为学校离牙牙的茅屋只有百十米距离,于是我常常从学校偷偷跑去牙牙家,去了就不想离开。又急又爱又舍不得我的的牙牙欲赶还留,但最终还是将我送去学校。在拉着我一步三拽回学校的路上,牙牙对我说:“和儿,好好读书啊。牙牙以后病了走不动路了,还指望我的和儿来牙牙床前看我啊。”牙牙说的话我似懂非懂,但之后中途再去牙牙家就发现牙牙家的大门上了锁,问邻居说是出去了。好多次都是如此,慢慢地在上学中途我也就不再去牙牙家了。后来听我妈说,牙牙为了让我安心读书每天上午都刻意躲了出去。
六四年我五岁时,有一天放学回家,我妈对我说牙牙病了。急急忙忙跑去牙牙家,见到牙牙躺在床上,脸色惨白人也消瘦了很多。见到我去看她,牙牙很高兴努力地自己从床上坐起来,一双瘦骨嶙峋的小手紧紧地将我揽在怀里,嘴里不停的说:“和儿,和儿,牙牙就想看看我的和儿啊。牙牙看你一次就少一次了,和儿……”对于牙牙说的话,我并不明白意思,只是觉得自己的身体被牙牙攥得很紧,隐隐作痛。
十几天后,妈对我说牙牙得了“痛症”,每天晚上都会痛得在地上打滚,常常是通宵哀嚎。所谓的痛症,现在想来,当时牙牙一定是得了肝癌之类的恶性肿瘤,只是那时候没人听说过这个名词,所以就把癌症引起的剧痛归咎于所谓的“痛症”。听了母亲的话,我似乎并没有太多的触动,和牙牙分开的时间一长,我已经在学校里找到了新的乐趣。在母亲的催促下,我又去了牙牙家。在门前朝牙牙的床上望了望,就见一张已经变了形的脸向我这边蠕动了一下。看着这张恐怖的脸,我怎么也不能将其和总是满脸微笑的慈祥的牙牙联系在一起。正欲转身离去,却见一双干巴巴的干树枝一样的双手从被窝里抖抖索索地伸了出来,嘴里含混不清的叫着“和儿,和儿……”没等牙牙从床上坐起来,我飞快的转身逃出了牙牙的家门。
几天后的一个早上,哥哥拉上我说去看看牙牙。哥在下两中学读书,那是个星期天。妈给我整理了一下衣服,从她的表情上我看出了些异样。走在去牙牙家的路上,哥哥对我说,牙牙昨天晚上死了,痛得受不了自己爬到屋檐下吊死了。听着哥哥说的话,我内心虽然伤心,但却没有特别的悲痛。
随着年龄的增加,越来越怀念牙牙,曾经被牙牙背在背上的日子也变得清晰起来,于是就常常自责,特别是想起最后一次去见牙牙的情形。牙牙当时是多么渴望用双手抱一抱我啊,可我却因为害怕牙牙那张因为疼痛而变形的脸跑掉了。好多次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牙牙曾经在我逃学去她家又被牙牙硬拉着往学校送的路上给我说的那句“和儿,好好读书啊。牙牙以后病了走不动路了,还指望我的和儿来牙牙床前看我啊”的话,才猛然明白,其实牙牙早就知道自己得了病。如果我那时懂事,能够在牙牙得病的时候常常去看看她,让她抱抱我,摸摸我,牙牙是一定不会自己爬到屋檐下去上吊的。牙牙上吊不是因为剧烈的疼痛,而是因为看不到被她曾经救下命的和儿、被她佝偻的后背活活背大的和儿、在她最渴望的时候前去看她一眼而感到绝望才去上吊的呀!
唉——,儿时的我不懂牙牙,等到懂了牙牙,我已经再也见不到牙牙了!
韦平 2018年8月9日下午于大梅沙中兴通讯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