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保老太“闪二姑娘”
“闪二姑娘”到底叫什么,神潭溪街上几乎没人知道。大人娃儿都管她叫“闪二姑娘”,直到她去世。
闪二姑娘是解放前几年嫁到神潭溪街上的。丈夫姓刘,小时候头上长赖疮留下疤痕且行二,所以便被人叫做“二癞子”。因为这个原因,街上的人也就都把这个新媳妇叫“二姑娘”。二癞子家境贫穷自己又患有严重的痨病,所以二姑娘自从嫁到他家便没日没夜地为一家老小如何填饱肚子而辛勤劳作。短短一年多时间,在二姑娘的操持下,全家人渐渐地能够吃上一顿饱饭了。虽然二癞子不能干重活,但婚后倒也能替二姑娘分担些力所能及的活计,一家人也渐渐对生活有了一些期许。可世事弄人,就在二姑娘嫁给二癞子的第三年也就是解放那年,丈夫便死于痨病。婆家嫌弃二姑娘没给刘家生下一男半女,在二癞子死后不久就将她分了出来。除了婆家给的一床破被子和自己出嫁时的几件衣服外,二姑娘几乎一无所有。据说她娘家在华严乡也就是现在的长征乡,但家境很穷根本无力收留她,那时她真是走投无路啊。好在神潭溪街上不乏好心人,左邻右舍给她送了些日常用具,公社也出面给她寻了一间茅屋还批了几块钱的救济,就在样二姑娘在神潭溪留了下来。
为了生活,二姑娘向街道附近的农民要了几块“渣渣地”自己种些蔬菜,又用那几块救济费买了一头小猪和几只小鸡养着。无论天晴下雨她都会出去捡柴扯猪草挑粪灌菜地,除了睡觉一刻也不闲着。
养猪养鸡需要时日。为了解决眼前的吃饭问题,二姑娘开始做起了米豆腐。五十年代初,粮食虽然定量供应,但对于杂粮和大米加工过程中遗留下来的碎米粒管得并不严格。粮站工作人员同情二姑娘的遭遇,便将碎米粒低价卖给她做米豆腐。
二姑娘做的米豆腐干净、量足、味道好,很快就有了一批固定的街坊买她做的米豆腐,这让二姑娘的生活有了比较稳定的来源。街上住家的居民数量有限,且街上做米豆腐的也不止二姑娘一人,所以她做一次米豆腐要买好几天。米豆腐不是天天做,余下的时间二姑年便喂猪喂鸡扯猪草捡柴,一天到晚不得闲暇。真是“天老爷饿不死勤快人”啦,日子虽然过得既劳累又清苦,但二姑娘总算能够在神潭溪街上安身立命了。
几个月下来,二姑娘养的鸡开始下蛋,养的猪也开始长架子,米豆腐的生意也走向了正轨。看到生活有了奔头,她更是停不下来。一个阵雨天,看看时晴时雨的天空,犹豫了一阵后二姑娘还是背起猪草背篼出了门。猪正在长架子,特别能吃,能吃就能长。扯猪草虽然累,但她乐此不疲,她指望着过些天将猪卖了赚点钱再买只小猪来喂。
天快黑了,邻居见二姑娘没有回家有些担心,以往这个时候二姑娘都会从外面回来,在屋里忙着切猪草煮猪食。天全黑下来了,二姑娘还没回来。邻居问了一些二姑娘可能去的人家后,决定出去找她。这时,雨已经停了,邻居叫了其他几位街坊手提马灯顺着二姑娘可能去的扯猪草路径一路搜寻一路呼喊。终于在神潭溪往下两走的场头上老酒厂附近的沟里听到了二姑娘微弱的回应。邻居们循着声音赶过去,却见二姑娘蜷缩在沟边的乱石堆上,背篼倒在她的身旁,猪草散落了一地。仔细看时,众人都吓呆了。二姑娘左小腿不仅摔断了,一根骨头还刺破肌肉浅浅地裸露在外边。邻居中也没人懂医,几位年长的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将二姑娘弄回去再说,好在二姑娘体型瘦小,他们小心翼翼地将她抬了起来。此时二姑娘嘴里不停地说着什么,大家停下来仔细一听,才听清她舍不得掉在地上的背篼和猪草,央求邻居们一定给她弄回去,——都这个时候了,二姑娘心里还惦记着她的猪。
邻居们原本打算连夜将二姑娘送往下两区医院,但二姑娘坚决不同意。根据她的意愿,只好找来专治金疮生伤的土医生李宗灵。李宗灵仔细看了二姑娘的伤腿,说了声“快送下两”便摆摆手准备离开。二姑娘一把拉住他,哭着求他。最终李宗灵表示,一定要他治他不敢保证今后走路腿不瘸,如果同意就治。二姑娘听后决然地点了头,就这样她的左腿落下了残疾。从此人们便叫他“闪二姑娘,”——神潭溪的人形容瘸腿的人,叫“走路一闪一闪的。”
落下了残疾,闪二姑娘的生活更加艰难。为了生活,她不得不继续做米豆腐、喂猪喂鸡、捡柴扯猪草。街坊们每每看见她瘸着一条腿一闪一闪地走在路上时,都止不住为她叹息!人残疾了,但生活还得继续,虽然较之以前行动变得困难,但毕竟有米豆腐这个还算稳定的收入,才使得闪二姑娘的生活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
日子就这样过到了五八年。那一年,国家加强了粮食配给制供应政策,碎米粒也必须折算成定量进行供应。如此一来,闪二姑娘做米豆腐的原料就此中断。米豆腐做不成了,最大的收入来源没有了,闪二姑娘眼看又要回到饥饱无常的境地。
神潭溪到底是个富有善心的地方。为了解决闪二姑娘的吃饭问题,街上便有好事者为她写了“五保”申请并递交到公社,——五八年,神潭乡更名为高桥公社。没多久,闪二姑娘的“五保户”申请得以顺利批准,于是她每月有五元钱的救济金可以领取,从此吃饭不成问题。闪二姑娘是个热心人,常常有八竿子打不着的亲戚到她那里蹭饭吃,她还喜欢给过路的赶场的认识不认识的人提供些开水啊寄存啊等等方便,因此五元的救济金就有些捉襟见肘。为了能应付额外开销,闪二姑娘并没有因为腿瘸而停止自己种菜喂猪喂鸡和捡柴扯猪草。
一个人生活很是孤寂,但闪二姑娘却努力要将自己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一个人在坡上劳作时她会时不时地轻声哼几句山歌,偶有闲暇也会和街坊四邻摆摆龙门阵,但她从不向任何人抱怨自己命苦更不向街坊四邻谈论她婆家娘家的事,——不管好事坏事。闪二姑娘为人特别和善谦卑,从没与人红过脸,偶尔遇到些捣蛋孩子搞怪娃儿拿她走路的姿势取笑时,也从未见她黑过脸。
文革期间时兴背语录。只要你打神潭溪两条街的任何一头进出,均会被戴袖套的红卫兵拦住要求背诵一条语录,不论长短也不论是否与前面一人背诵的重复只要能背一条就算通过,否则便递上语录本给你随机选一条,要求你原地诵读直至背诵为止。一天,几个红卫兵见闪二姑娘背了一小背篼猪草打他们面前路过往家走,便要她背语录。原本小伙子们是想寻个乐子,断没想到闪二姑娘不仅背了一条而且还背得很快很顺溜。因为语速太快声音不大,红卫兵们都没听清楚闪二姑娘背的啥。正当闪二姑娘心怀得意准备离开时,红卫兵们又将她拦住并将她的背篼放到地上,要她重背。这一次红卫兵们总算听清了闪二姑娘背的语录,几个家伙相互看看,终于忍不住喷出了爆笑。闪二姑娘还以为红卫兵在为她顺溜的背诵喝彩,笑了笑便要去背她的背篼。红卫兵再次将她拦住说:闪二姑娘,我们给你背回去,可你要再背一次给我们。闪二姑娘并不生气,又一次斜作身子站定,提高声音放慢速度背诵道:下断决心,不怕先生,排排万难,争取圣贤!
闪二姑娘总在喂猪,但从没见她把猪喂肥杀了吃肉。喂几个月,待猪长了架子增了重量,她就会托人在猪市上卖掉,然后买个小的再次重复卖大买小的流程,以赚取点辛劳所得。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街道居民每月定量供应四两清油和一斤猪肉,但闪二姑娘居然时不时将油票肉票作价卖给别人。一个月四两清油一斤猪肉都舍不得吃,她生活的寡淡真是可想而知啊。74年冬天,闪二姑娘终于喂肥了她平生第一头也是最后一头140多斤重的年猪。杀猪那天,好多大人娃儿纷纷围观,闪二姑娘也一脸喜悦地忙前忙后。那时候,家里杀了猪都必须卖一半给国家。当杀猪匠将留下的半边分割成块后堆放在门板上时,围观的人们在赞叹的同时也在盘算着闪二姑娘一个人要多少时间才能将其吃完。幻想着闪二姑娘大口吃肉的种种场景,一些人的内心变得有些酸溜溜的。万没想到的是,第二天好些邻居收到了闪二姑娘送来的一小块用芭蕉叶包裹的猪肉。众人手捧猪肉,看着她一闪一闪的背影内心都有些触动。
时光一天一天的流失,闪二姑娘也越来越苍老,好在生性开朗饮食清淡她并没有什么大病。八十年代,闪二姑娘的年龄应该60了。借别人的地前些年也因割资本主义尾巴还回去了。没地种菜了,也没有能力捡柴扯猪草喂猪喂鸡了,好在国家相应提高了救济金使日子得以继续。其间,为了有个照应,她收留了街上那个叫“烂道人”的做养子,但因为有人说闲话而不得不在两年后分开。
九十年代初,闪二姑娘病逝。据邻居们说,那天都中午了,还没见闪二姑娘开门便去查看,久叫不应后破门而入,才发现她已经躺在床上离开了人世。人们清点她的遗物时,在床板的夹层中发现一个布包。层层打开后,几叠发霉的各种小面额纸币呈现在邻居们眼前。经过清点总共有500多。在场的人无不感叹,一个每月靠几元救济金过日子的孤残老人是如何存下这笔“巨款”的哦!
唉!闪二姑娘,街坊们一声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