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道主任周开武
50年,3月,春暖花开。
周开武正在忙自家的生意,有人来通知他说乡政府李俊成乡长要见他。丢下手中正揉搓的面团,双手在包帕布上蹭了几下,就往南江街当时的乡政府所在地快步走去,边走边琢磨可能是什么事。见到李乡长后,乡长笑着让他坐下,然后开门见山地说乡里要他做神潭溪街道主任。见周开武有些迟疑,李乡长说:给你一天时间考虑,明天给我回话。
从乡政府出来,周开武就琢磨开了。往好处想:街道主任是一级政府,大小也算个官儿,还有顶自家小店买半个月馍馍面条的五万元(旧币,合人民币5元。下同)钱的报酬,这可是按月领取旱涝保收的哦。往坏处想:这两年伪政府疏于管理,街面上到处垃圾成堆污水横流,人屎猪粪臭气熏天,打捶割孽诀花鸡公的不绝于耳,五孽不孝的偷鸡摸狗的烧大烟的杠大神的充斥期间,甚至男盗女娼也时有耳闻;想要在短时间里将街上如此乌烟瘴气的现状改变过来,感觉压力很大。反复当街道主任和经营自家小店的利弊进行权衡,周开武选择了前者。毕竟,那时的周开武不过三十岁出头,正是血气方刚想做出点事情的年龄,当然心里那点虚荣也是他选择当主任的原因之一。
李乡长在居民大会上宣布了乡政府的周开武的任命。随后,新的街道主任就开始组建街道委员会。因为是土生土长的神潭人,街上几乎所有人他都比较了解,因此没费什么力气周开武就在心里拟定了一份居委会组成人员名单,——李乡长对他承诺过居委会的所有人选他自己决定然后上报乡政府就行了。来来回回走了几天,虽然有两人拒绝了周开武,但街委会和居民小组总算组建起来了。第一次街委会时,看着围桌而坐的三个居民小组长和包括自己在内的三名居委会成员,周开武很是得意。这些人当中,一居民组长薛连珍,不仅“劝世文”卖得好且心细能受气遇事不讲情面敢逗硬,因她男人姓王街上人都管她叫“王伯娘”,往后街上的婆媳不和的邻里吵架的清洁卫生和环境整治就归她负责了;二居民组长饶士兴为人忠厚广于结交,三教九流乡里区里都有他的朋友,与各方联络协调非他莫属;三居民组长刘永阁不仅嫉恶如仇敢说敢干,遇到忤逆不孝打捶割孽不听劝阻的他甚至会对当事人扇巴掌;手下的两个居委会委员,一个是街上川剧班子主角兼班主的李玉兴,另一个是街上扎龙世家的刘远汉,街上文化活动都得依赖他们的支持。
周开武上任的第一把火从清洁卫生开始烧起,然后是惩戒打捶割孽诀花鸡公的、忤逆不孝的,对极个别累教不改的“大烟枪”向乡政府报告,再由乡政府报请公安部门予以坚决打击。短短几个月,街面干净了,打捶割孽诀花鸡公的少了,忤逆不孝的收敛了。乡政府对此很是满意,李乡长亲自到街道开大会对其进行表扬。表扬会上,周开武把几个工作突出的委员居民小组长和街道积极分子推到台前,当着乡长的面结结实实的把他们赞扬了一番,——他深谙“好事退后,难事靠前”的激励之道。
内外环境改善了,周开武就想在街道市场上做点文章。虽然那时的周开武可能还没听说过市场经济这个概念,但让更多的人有“饭碗”而不是整天靸着鞋子上街走下街却是他这个主任必须去做的主要工作之一。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神潭溪曾经是远近闻名的水码头,这里的街市不仅货物充盈食肆繁盛,川剧舞龙也名气在外,同时街上还有远近闻名的小吃。虽然如今街市有些没落,但只要努力,就一定能逐步恢复元气,周开武在心里盘算着自己振兴市场的规划。
当时,国家正在号召大家走集体化道路。于是周开武和居委会一班人便紧紧抓住这个机会,着手组建集体商店食店和手工作坊。通过不懈努力,几个月功夫街道就组建了五个食店,两个商店,两个轧棉花铺子和一个铁业社。为了让这些店铺能在短时间里走上正轨,周开武自己还兼任第一商店的经理。这期间,居委会又将街上所有特色小吃进行了梳理,从中选定了三种小吃作为推荐品牌去参加县里在长赤举办的交易大会。三种小吃分别是陈得一的“包脚布豆腐干”、王大坤的“提糖麻饼”和罗直光的“麻糖”。虽然现今在高桥看不到这三样小吃了,但在长赤正直热卖的“提糖麻饼”据说就是那次交易会上被人偷师学艺然后被推而广之并在当下发扬光大的。这些商店食店和手工作坊在当时不仅解决了不少居民的“饭碗”问题,对减少和遏制打捶割孽偷鸡摸狗事件更是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趁着烧得正旺的前面两把火,周开武又开始了一个更大项目的酝酿。他告诉委员们,想在51年农历新年期间筹办几场舞龙演川剧活动。建议以及提出,便得到了居委会成员的一致响应和支持。
提出项目容易,实施项目很难,——难就难在筹钱。经过仔细盘算,所需费用大约三十万。为了筹得这些费用,周开武和委员们反反复复讨论了好几次才拟出一个可行的方案。街上几家食店商店铁业社和部分小贩分摊一半,剩下的一半平均分摊在每户居民头上。筹钱是个既受气又受罪的差事,特别是几乎有名的难缠户更是油盐不进,说多了还会“诀花鸡公”。原以为分摊收钱对象时一定会遇到相当大的阻力,周开武甚至都做好了对难缠户抓阄的字条,没想到“王伯娘”和刘永阁主动把全街几户难缠户承担了,这让周开武结结实实地感动了好一阵子。居委会委员刘远汉和李玉兴分别负责彩龙火龙的扎制和川剧剧目的选定和排练。
波折虽然经历了不少,每个街委会成员也受了不少讥讽甚至咒骂,但几天下来,资金终于筹集到位。虽然比预计的三十万少了几万,但精打细算应付活动应该不成问题。最终,居委会决定分别在51年春节的初一、初七和十四(神潭人不过正月十五元宵节节而过正月十四的灯火节)举办三次川剧演出和舞龙。除了轧制彩龙火龙和川剧排练由周开武亲自把关外,其它像海报宣传、活动安全、场地安排、舞龙队员的选拔和演练、巡游路线的划定等工作也都分配专人负者。神潭溪有好多茅草房子,遇火极易发生火灾,而舞火龙的焰火燃放就成了重点防范的对象。负者安全工作的是王伯娘,她将街上所有半大孩子和年轻人还有他们的父母都召集起来进行安全教育,给他们规定了多条禁令。因为王伯娘太过认真太过啰嗦,那段时间,那些自制焰火筒的人都怕见了王伯娘。
连续几年没有举办过大规模的唱戏舞龙活动了,神潭溪的居民和附近的乡民早就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躁动。有人用竹筒和黑火药自制焰火筒,有人用“黄药”自制 “炸炮儿”。选上的舞龙队员在街道的组织下,天天苦练舞龙技艺;川剧演员们认真排练,一丝不苟。
人们好不容易等到了大年初一。天还没亮,周开武就将街委会和个居民小组长召集在一起,再一次落实和检查各项准备工作。早饭后,川剧团的演员们就在李玉兴的召集下集中在老戏楼统一妆扮,彩龙队则在刘远汉的带领下由十二个体格健壮的舞龙队员将一条长约十五米的金光灿灿的彩龙托举到凉亭子等待点睛。
上午十点左右,包括李玉兴在内五位主要演员已经妆扮停当,他们每个人站在一张铺着鲜艳颜色床单的方桌上。每张桌子由四名壮汉抬着在两班锣鼓的伴奏下从老戏楼向凉亭子行进。凉亭子早已挤得水泄不通,在锣鼓声的引导下,彩桌队和彩龙队汇合一处,周开武和乡里区里来的相关领导正在此处准备为彩龙点睛。一番推让后,周开武手握彩笔诚惶诚恐地在彩龙的两只眼睛中间点上了圆圆的黑点,顷刻间,锣鼓声震耳欲聋。
巡游开始了。开道锣鼓队,川剧主角们的彩桌队,彩龙队和压阵锣鼓队见次跟进。一条长长的巡游队伍被看热闹的人群簇拥着,沿着街道遍巡两趟,最后来到猪市坝,在那里一场舞龙狂欢将白天的活动推向高潮。
如果说白天的巡游只是活动的热身的话,晚上的舞火龙和演大戏则是大年初一的重头戏。夜幕刚刚降临,火龙队伍便来到了猪市坝。比起彩龙,火龙虽然只是由手工麻布和十几节竹编圆笼连接而成,但因每节竹圆笼顶端也就是龙背上插有点燃的桐油火把而被叫做火龙。火龙还没到来,年轻人已经跃跃欲试了。他们手持竹制焰火棒,准备在火龙舞动时让舞龙队员们感受“炪花儿”的威力。舞龙队员自然深谙其道,一路狂舞来到猪市坝,个个早已大汗淋漓,在刺骨的寒风中脱掉上衣裸露出上半身结实的肌肉,再脱去棉裤只留一条贴身单裤。锣鼓一响,队员们便手握舞龙杆在龙头的引领下上下翻飞闪转腾挪。龙背上的十几根桐油火把在翻飞中呼呼作响,黑暗中一条火龙在舞龙人的手中不仅复活了而且更加灵动更加出神入化。很快,场外的人开始将手中的焰火棒点燃,对着舞龙队员的裸背猛喷。为了不至烧伤,舞龙队员只能飞快地舞动龙身以躲避焰火的燎烤。尽管早有禁令,可有的人还是在火药里添加了腊肉猪皮。这些肉皮随着焰火一同喷出,然后会黏在舞龙人的背上,如果不快速想法让其脱落,就会在背上烫出一块焦疤。为了不让肉皮贴在身上,舞龙队员除了拼命快速舞动火龙并无它法。黑夜中,一条飞快舞动的火龙,穿行在焰火棒制造出的团团火焰和层层烟云中,恰如一条活生生的火龙腾飞在火海烟霞之中。
舞完火龙,人群又蜂拥到老戏楼,那里一台川剧大戏正等待闪亮登场......
整个新年期间的三台大型活动,让神潭溪沉浸在空前的喜庆之中。全街老幼不仅在几场活动中过足了观看彩龙舞动火龙腾飞的眼瘾,也过足了欣赏川剧的戏瘾。此后,只要街道出面组织的任何活动,全街老幼都能积极主动出钱出力参与其中。一直到66年,年年的春节、端午和国庆节,神潭溪都会演戏舞龙。
文化大革命开始后的几年时间里,周开武靠了边。街道居委会在食品站几个造反派的闹腾下,整天除了把“牛鬼蛇神”拿来批斗就是把“阶级敌人”抓来游街。70年代初,文革的疯狂时期已过,周开武再一次开始行使街道主任的职责。那时批林批孔闹得正酣,紧接着又是批陈批周公。隔三差五地,居民们在晚上被聚集到凉亭子,读那些几乎没人听得懂的“子曰:克己复礼为仁。”川剧是四旧不准演了,龙也是四旧不让舞了。渐渐地,人们也就淡忘了那些曾经带给他们无穷乐趣的文化活动了。
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快六十岁的周开武试图再振街道的文化事业,费劲周章请人扎龙排练川剧。为了筹钱,街委会组织人员浓妆重彩在锣鼓的喧闹中挨家挨户收取“利是”。尽管收钱人多次重复“转手(给少了,要求增加)”但居民们给出的也不过五毛一元甚至一小包花生瓜子。见此情形,周开武也只能暗自叹息世事流转人心不古了!
而今,神潭溪街道被2011年的一场洪水洗劫得面目全非。站在曾经的场头上,当年周主任和善的面容和神潭溪曾经的辉煌也只能在记忆中搜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