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候家华:《沧桑五十年》一个人的历史,也是一个古城的历史。(之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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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19-5-4 09:5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记得过了春节后,一天,一个拉胡豆石的年轻妇女,在下车上胡豆石时,她悄悄向我走来,递给我一包点心,并告诉我:“这是你大嫂带给你的。”我接过抬头一望,才想起她是住在我老家紧邻的杨金蓉。因没有多少文化,只好干苦力拉架架车来维持生计。我
把点心打开细看,想发现里面有没有给我传来什么信息,结果一无        所获。晚上我把点心分给了同监舍的难友品尝,差不多半年没有尝过“甜”味了
    三月五日这天早晨,所长在早饭后,就通知我们几个年龄在40岁以上已判决的囚犯,捆好自己的行李,准备上车。大家就猜测,这是送劳改队劳动。当时判决的罪犯,在温江地区都是分别送崇庆县的万家煤矿、大邑县的新原煤矿、邛崃县的南宝山农场,因为看守所里挨饿,罪犯都希望送到煤矿去,每天的定量高,吃得饱。而南宝山,气候寒冷,干农业定量低,太艰苦。我们的命运如何呢?在车上,我们一行8人,在所长监督下,武警战士分别给两人戴上一副铁打的土手铐,各人伸出一只手,戴上后,中间插一支铁杆,杆下有小孔,用小锁锁住。大家相视苦笑。车子启动,出了看守所,便向十字路口开去。那时还是早晨,行人稀少,我们蹲在车箱里,车行驶到十字口时,向右转向西街。我们顿时心一下紧了,不停地跳动,因为这是去南宝山劳改农场的方向。就在我们猜测心惊的时候,车子出了西门,在西桥桥头,却向左滑行到西河坝。时值初春,大河里只有一泓春水,缓缓流向下游。汽车停稳后,武警战士分别给我们解下了手铐,所长叫我们8个人都下车, 行李也拿下车来。这更让我们摸不着头脑,我们是专政对象,谁敢说个不字。所长下车后,指着早已放在那儿的鸳篼、锄头,叫我们就地把已堆放在那个地方约4立方沙子搬运到车上。事后我们才知道,这是运往南宝山劳改农场,供给基建用的。南宝山没有供建筑用的沙子。我们几个老弱病残,用了约三个小时,才将沙子搬运上车。沙子搬完,我们仍然上车,并将行李也搬上。照例,所长默点姓名后,要管理员给我们像来时一样戴上手铐。
      汽车启动后,缓缓爬上河岸,过西桥,向南宝山驶去。我们坐
在沙子上,慢慢歇着气。我虽然生在邛崃,但解放后这26年间,我出了川,也出了国,但邛崃县境,我却没有到过西路的乡镇,连距离邛崃约15公里的马湖乡境,也未去过。车是重车,又是碎石路, 路况不甚好,速度很慢,我们坐在沙堆上,可以左右眺望,见到绿色的田野里,有自由备耕的社员,油然升起失去自由的我们多么向往他们的自由啊。也见到光秃秃的山丘,给人凄苦之感。车到油榨乡时,所长叫我们到一个农户家吃一碗米饭,菜是只有几丁点菜油的厚皮菜,这是午餐。那时已是下午一点过了。在管理员监督下,我们解了大小便,又上车戴上手铐,车开始上高山,这条由南宝山修筑的“公路”,蜿蜒曲折,凹凸不平,车行更慢,走走停停。两边都是悬崖峭壁,怪石嶙峋,很少有成材的树木。车像蜗牛一样, 在盘山公路间爬行。约六时左右,车才开到南宝山农场场部。我们解了手铐,所长向场部的一个负责人交了一袋材料后,完成一项任务,便招呼管理员去休息。我们自成一排,各自坐在自己的行李上,等候发落。不一会儿,一个约40多岁的干部来了,他腰间挂着一支短枪,手中拿着一个小本子点了名后,就叫我们各自背上行李跟着他去。出了场部,就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山间小路,只能容一个人单行,这时天已经黑下来了。初春的南宝山,傍晚时分,寒意阵阵,来时只穿单薄的春秋衣,已经难以抵挡高山深谷的春寒,好在背着行李,又在爬山,身子已出汗了。带领我们的那个干部见我们呼哧呼哧累的样子,便叫我们原地休息。天慢慢黑下来了,我们身处群山中,四周黑乎乎的,顿时寒颤起来,那个干部神情自若地说:“不远了,只有一里远。”说完他指着远处的一点灯光,“那便是岗楼的灯光!”我们情不自禁,向灯光望过去,它像黑夜中的一颗启明星。起来走动后,我们高一脚,低一脚探着路走,这一里多路,好像比走十几里还远,浑身累得像散了架,在昏暗的灯光下,到达了叫“杉木林”的队部,模糊中见到低矮的屋檐边有一个岗楼,我们进去必须经过岗楼下面的一道窄门。这时,领我们的干部,就叫我们在看守所那样,喊报告。内容是“报告管理员××× 进去(出去)。”我们依次喊报告进去了,站在进门的屋檐下,在昏暗的灯光下,我环顾这个监舍,是四合院的平房建筑。这时另一个约40岁的干部出来,叫我们到食堂去吃晚饭。他这一说,我们才觉得,早已肌肠漉漉。到了只有几步路的食堂,一张小方桌上,早已放了一盆菜肴,每人各吃一碗蒸熟的米饭。大家饿极了,囫囵吞枣地就咽下去了。干部指定一个老犯人,带我们进监舍去睡觉。我们踏进去,一股霉臭气弥漫整个屋子。我细看,服刑囚犯都已躺下睡了,这是一间长约30米,宽6米的平房,两边是低矮的通铺,都睡满了人,只有靠里边的右半边设有高铺,靠里面睡了一个人,其余铺位空着,只有几条草席铺着。那犯人,就叫我们在上面住下。我从小没有睡过上铺,而这种铺位是用木头架起的,十分简陋。即使坐火车,也没有尝试过上铺。大家艰难地爬上去把铺整理好,准备躺下。监舍里难友叽咕叽咕响起谈话声,有大胆的问起了我们是从哪儿来的。我们都不作声。要求我们睡时,必须头向外,以便监狱管理员查铺时好清点人数。这个我们在看守所等判决时一样,晚上不灭灯,也习惯了,但我却久久不能入睡,辗转反侧,想了很多。15年的刑期,坐满时间是1992年6月18日,那时我已经59岁了。能活着出去吗?两个女儿也该是19岁和16岁了,在反革命子女的压力下能活下去吗?爱妻是个人民教师,她那反革命家属的身份,还能要她教书吗?两个孩子的抚养,她能撑得住吗?还有在不同岗位工作的兄弟妹子,因为反革命的牵连,难道提干、入党不受到影响吗?我几乎不停地听见有犯人起床小解,在门口喊“报告” 的声音。在昏黄的灯光下,我环顾睡在我身边的几位,表情也是似睡非睡的样子,好容易盼到天明。
我起床洗漱后,再仔细瞧瞧这所监狱,是一个简易四合院,昨晚我睡的监舍是正房。它的右边也是一个监舍,比我们住的矮点, 窄点。它的对面,是用红砂石条砌的约2米高的监舍,房顶也是用石板铺的,前面只留一个小门,它长约10米,每2米是一间监舍, 只能关一人。它的左侧是那个饭堂,饭堂约一百多平方米的面积, 是土地面,凹凸不平,零星地摆了几张破旧的矮小方桌,先到食堂吃饭的囚犯,站着吃饭可用,打饭窗口对面的墙壁,修了一高约50公分的土台,供雨天囚犯集队听干部训话。监舍四周的墙壁书了犯人“五报告,十不准”和“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等大幅标语、口号。在饭堂和小监的角上开了一道窄门供进出,距窄门不到一米远的地方建了一个圆形的像碉楼一样的哨楼,24小时都有管理员(武警战士)持枪监视着狱中囚犯的一举一动。
    吃早饭时,先在坝子里集合站队,那个称指导员的,昨晚在场部带领我们上山的干部,叫我们排成一列单行,最后进入饭堂,他告诉我们:“你们今天不出工,饭后在饭堂等着学习。”他离开后,大家忐忑不安地吃完饭,洗碗后,就在那儿站着等候指导员的到来。约一小时,其余约百多囚犯,整队点名后依次单行出小门上工地了。指导员来后,叫了两个年轻点的跟他出门,到木工房,端了8个用三个高宽都是25公分的木板钉的小凳来,各人一个,围着一张小桌,他拿一本《犯人监规守则》小册子,叫我阅读,一条一条领会,可以讨论,但要牢记。
    据说这种形式叫“入监学习”,也叫“认罪服法”学习。为期三天。内容是认罪服法,坦白从宽,抗拒从严,立功受奖等,还有什么“五报告十不准”的内容。这时我才恍然大悟,刚才在坝子里,环顾四周墙上都书写着“五报告,十不准”的大字。小册子字不多,不到半小时就读完了,然后就是讨论,先认罪。我们三个来自学校和单位,都是以现行反革命罪判刑的,其中我刑期最重,还加了一条为1958年划为右派不服,长期闹翻案。其余5人是刑事犯罪,如盗窃、奸淫妇女等。轮到发言时,我表示服从管理,因为这里是法院送我们来这儿,定罪判刑与监狱无关,它们负责保证我们不受伤残,到时放出去仍然是好手好脚的人。至于罪嘛,我保留申诉的权利。指导员在一旁听后,侧目看我一下,没有表态。我的这种发言,也影响另外两个现行反革命的表态。
如此学习,学了一天,大家感觉倦烦。第二天下午,指导员就叫我们各自端着凳子,跟随他上了工地。一出门,我们才尽兴地目睹了这个农场的壮观景象。我们所服刑的单位,是南宝山最高的一个中队,毗邻邛崃县西路的水口乡彭家营地,中间只隔一座山梁, 主要生产茶叶,有几百亩茶厢地,依山势而建,成梯级。另有几十亩洋芋地和菜蔬地。我们被带到离队部约二里地的菜蔬地里拔除杂草,没有任务。分行拔草,指导员在一旁监视着,大家坐着拔,凳随人动。指导员叫休息,才休息。这个活计,比看守所轻松多了。我们还呼吸着没有任何污染的空气,沐浴温暖的令人舒服的阳光, 虽然太阳偏西了,在山上眺望西坠的残阳,是那样的美丽动人。
    隔几天,我们初来的几个人便分离了。我们三个“反革命”调到了菜蔬队,另一个奸污妇女的老干部去放牧队里养约10多只鹅。另几个就调到种茶队去了,我们三个,年轻的我是44岁,老郭50 岁,老杨53岁。在蔬菜队,组长虽然是囚犯,但他是农村来的,见我们这些文弱书生,他也照顾我们干些轻活。
    不几天,我便结识了一个囚犯,叫孙伯鲁,年长我三岁,穿一身“油光发亮”的劳改服,腰间拴一根绳索,头戴一顶没有处理过的羊皮帽子,黄白相间的毛朝外,一眼就能联想到《智取威虎山》中座山雕的喽啰形象。当他知道我是因为划为右派而不服,常常闹翻案后又升级为反革命,又以破坏文化大革命罪而被捕入狱判刑的,便大胆地认为“知己”。他原是《四川日报》总编室的记者, 1955年 随总编吉喆同志调到南充师范学院,负责校刊的编辑,
     1957年因为大鸣大放反击右派时,在《四川日报》上亮过相,以“夫唱妇随”为题被揭发批判。因为他夫人,为他鸣冤叫屈,也被划为右派,双方被学校除名。他俩拖儿带女回成都谋生,并接受当地派出所监管。在三年困难时期,他目睹了农村非正常死亡的惨状,心中愤愤不平,便与几个学生右派,在一块发发议论,便被好事居民告密,派出所民警告到公安局,法院便以企图组织反革命集团罪,判他徒刑18年,其他参与议论的学生右派也领到了刑期。他的夫人,因拖了两女一儿,嗷嗷待哺,便戴上反革命帽子,交群众管制,这是宽大处理。
他入狱后不认罪服法,并不干活,遭到了严刑拷打,先后在宁夏街监狱服刑,后转崇州市万家煤矿,最后转来南宝山劳改农场。因为拒不参加劳动,满口的牙齿被打掉。初看时,我还认为他已七十高龄。文革期间,他和另一囚犯,在切洋芋种子时,悄悄说过: 仙逝后,阶级斗争就不会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了。被告密,邛崃市法院又以恶攻罪加了五年刑期。总共就得服刑23年。他决心把牢底坐穿。因为在10年前,他的爱妻在林彪签发的一号文件中,已经从成都市清理出城,迁到了西昌地区的会东县农村,接受群众监督改造。那儿是大山区,见她有文化,山里人缺乏城里人的斗争精神,便给她以“人”的待遇,欲请她当民办教师。但干部说,她必须与正在服刑的反革命丈夫离婚。他夫人为了生存,为了两个孩子(其中老二已被送给了他人)的前途着想,便一纸离婚诉状,告到了法庭,法庭快速地作出了判决离婚的决定。他在收到这一决定时,没有落泪,他十分理解妻子的这个决定。在共产党领导的国度里,株连是非常正常的。妻子为他划成右派而鸣不平,遭到株连,开除了党籍,开除了公职,如今又因他的反革命罪,而戴上反革命帽子,落得到边远山区去当“反革命”农民。为了生存,让她们母子去吧。从此他便没有任何亲人与他通信,更没有亲朋去看过他。他出身于川南珙县的一个书香门第。幼时祖父曾教他书法、诗词,他写得一手得体的赵字,清秀、飘逸。所以食堂里配合形势教育的纸标语,通通都是他的笔迹。据他讲,文革期间,场部为了实现一片“红”,他也去场部写过几天的“语录”。因为不劳动,耍“死狗”,当“赖皮”,干部们研究,也不能让他白吃“皇”粮,便决定按“人尽其才,物尽其用”的原则,叫他当“宣教”,即是宣传鼓动大家促生产。这倒是他的老本行。但要求他负责读党报、办墙报、抄党报,广播也广播党报。后来农场开始改革,要计划成本,核算产值,便启用他搞这项工作。他便积极推荐我去顶替他的“宣教”工作。我接管后,有了一间屋子可以供我活动,这儿还有近100本图书,以及文房四宝,一个白铁皮做的广播筒。
    从报上看,这段时间,保卫华主席,揭批“四人帮”的斗争, 正如火如荼。1978年8月底的一天,管教干事李××突然叫我去办公室。我进去后,他便从抽屉里拿出一页打印好的“文件”给我看。文件全文如下:
邛崃县固驿镇人民法庭民事调解书
法民(78)第14号

案由:离婚
原告:杨泽芬,女,40岁,家庭中农,新津县花桥公社人,现住邛崃县战斗公社二小校,任教师。
被告:侯家华,男,45岁,家庭小土地出租,住邛崃县城关镇大同街125号,现在邛崃县南宝山茶厂劳改。
杨泽芬与侯家华于1968年经人介绍结婚,婚后由于侯家华不加强思想改造,进行违法犯罪活动,于一九七八年元月二十七日,侯家华因现行反革命罪被判刑十五年,投入劳改。杨泽芬以侯家华长期不能履行夫妻间的权利和义务,要求与侯家华划清政治思想界线为由,坚决要求离婚,经本庭讯问,侯家华亦表示同意离婚,并达成如下协议:
一、双方同意离婚,准予离婚;
二、杨泽芬与侯家华婚后所生侯涛(7岁)、侯兰(3岁),由杨泽芬抚养,孩子长大后随父随母由孩子自行选择;
三、杨泽芬与侯家华婚后共同购置的手表、自行车、床等财产归杨泽芬和孩子所有。
调解人        刘 水 泉 一九七八年八月三日
此文件末尾盖有邛崃县固驿人民法庭的公章。
    我默默看完后,立即向李管教表示:我同意签字。他即拿出笔来,在一份文件上签了我的名字。他又劝慰我几句,好好服刑,认真改造,孩子将来长大,会认你的等等话语。我折叠好“调解书”,放入兜里后,出了李干事办公室。
    回到监舍,我拿出“调解书”细细地研读它的措词,“要求与侯家华划清政治思想界线”为由,我十分理解泽芬的良苦用心。因为“阶级斗争要年年讲、月月讲、天天讲”,说过,在较长的时期里,都存在着阶级斗争。文革中,大家见得太多了,父斗子、子斗父、夫妻相互斗。地富反坏右的子女,是不会出头的,参军、入团、入党都要受到严格审查,父母罪过,要连累子女。为了他们母女不受株连,她不提出,我也要提出,为何我没有早提出呢?因为我怕伤她的心。现在她主动提出,表现了她的觉悟有了提高。这在她处的学校里,也更会得到大家的理解和支持。“调解书”中提到“经本庭讯问侯家华亦表示同意离婚。”此句是调解人想当然强加给我的。他并没有上山来“讯问”过我,但我一定不生气,这是他揣摩了我的心态,我得感谢他的好心。
    十几年前,孙伯鲁也接到如此的判决书,他十分了解他的爱妻所为,是为了他孙家的后代,能免遭罪孽,才迫不得已采用的方式。
   收到离婚“调解书”后近一个月的日子里,我无法排除我那两个女儿的身影在我面前不停地晃来晃去。我忏悔我不该结婚生子, 给她们母女带来苦难。我有时独自走到山道上时,突然停住脚,面向天空,大声呼叫:“苍天啊!你一定要保佑我的妻子和女儿活下去!”我每日要为她们默默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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