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历年尽了,按理来说应该回首一下过去的一年,但这事还是私底下自己咂摸吧,我还是崇尚我的农历年,起码能让我多年轻个把月。
想到家乡的戏,热闹、喜气,总有着大红大紫、大开大合的痛快。故乡处州,隋开皇九年,处士星见于分野,因置州府,与八婺之地通焉。此间流行婺剧,范围涉及处、婺、衢、严等州。后至杭州求学,颇听越剧,觉其水乡气浓,叮叮当当一听就是江南水乡戏,同婺剧截然不同。婺剧大彻大悟、大悲大喜,有山民剽悍之气,锣鼓击节处,酣畅有金石之声。
在正戏开场前,按例要演奏“花头台”,这是婺剧中不可少的一组“套曲”,先锋长号过后,丝竹音起,继而唢呐、锣鼓狂飙,除了提醒“好戏即将开场”外,还是一个戏班乐队水平高低的标准。曲子由四组乐段构成,曲间以锣鼓连接。每次听剧场里响起来,总以为是已经开场,就催着老人赶紧去看,家里老人倒是慢慢来,说“戏尚早”,跑去一看,可不尚早!
乡下来戏班可是件大事情,除非是有大喜事了才叫戏班来,比如殷实人家嫁娶、酬神年关,叫了戏班来是锦上添花的事情,附近村子村民翻山越岭来看,散场后或借宿或打着手电、灯笼星星点点的翻山越岭而去。村里剧场没有固定座椅,各家都从自家拿椅子凳子,早早放在剧场里,开戏就坐着看,散戏也不用拿回家,放着等第二天再来,它还在原来位置,没有人会去换位置,也没有人拿走,人在做,天在看。邻里间三姑六婶结伴,扶老携少的,老太爷来了总有人让个最佳角度的位置。目不转睛地看台上的戏,嘴里还和身边的人说戏,什么剧情,演员扮相功夫如何。
剧场后有一块空地,售卖各种吃食,村里有四五家小卖部,都早早的进了货来卖,小孩子的钱最好挣。邻村的老头常和他的烧饼炉跟着戏班走天涯,寸头,脖子上耷拉块毛巾擦汗,烧饼炉里炭火艳红,热浪逼人。在案板上抓面团,包馅,揉平,搁手上掂两下,斜眼看着炉内,一刹间将手伸进炉内,面饼一下贴在炽热的炉壁上,瞬息即止。看着炭火慢蹿,红热顺着炉壁攀爬上面饼,面饼慢慢鼓起、焦黄斑斑,拿过钳子来顺炉壁一铲、一夹,毫秒之间就出炉。麦香喷薄,面皮酥脆,馅料是半肥瘦的肉加了梅干菜和葱,肥肉经火一烤,油脂充斥面皮内,热油使葱花瞬间脱水,然后被梅干菜吸收,一口下去,葱香、肉香、咸香、面香如千军万马涌来。当年黄帝于鼎湖峰炼丹乘龙升仙而去,留下烧饼的苗子福泽至今。后来吃过他乡的烧饼、北方的火烧,总觉得不如自己家乡的口味,哪怕是离开了家乡的烧饼也变得不再可人。真“不知周之梦为蝴蝶欤?蝴蝶之梦为周欤?”
吾乡剧目甚多,《百花赠剑》、《双阳公主》、《三清樊梨花》、《薛刚反唐》、《火烧子都》等等,难以枚举,何况我又多未亲见。不过我对开场戏——“文武八仙”颇有好感。
文武八仙并非指吕洞宾那八仙,而是文昌帝君、关圣帝君诸位,大致剧情是诸仙前往华堂为天官贺寿的事情,除了文昌帝君和二爷以外,还有崔干、魁星、天聋地哑、周仓、关平、孙悟空以及白面金面,算一起居然超过十位,和“八”似乎不着边。二爷CP组的扮相,应该和大多数剧种都类似,二爷红脸绿袍,关平小生捧印,周仓黑脸扛刀,孙悟空毛茸茸的最后坐在二爷后面亮相。
文昌帝君CP组里,魁星是喜感最强、颜值最特殊的一位。魁星身穿正红衣(也有绿衣),微圈双腿,一手执笔,一手执墨斗,扭捏舞蹈而出,生的青面环眼,脑顶长角,让人初见生畏。舞蹈一番后,魁星会拿出一顶状元帽,欢欣鼓舞的要戴上,结果脑上的角顶着怎么也戴不好,就放在膝上想撑大一些,单脚跳着,最后也不合适。没奈何,只好将其送给台下看客,但又恋恋不舍,故作姿态送到面前,你一伸手他就又藏了回去,数次之后只能放在桌上等“有缘人”,然后舞蹈下场。下到一半又回来想拿走状元帽,结果上场口伸出一只白皙的手,手上握着笏版,一指魁星,后台鼓点“哒哒”一响,魁星只能舍下心头肉而去。
此时这手的主人得意洋洋地走了出来……竟然是个“白面”!白色面具笑意盈盈,五缕长髯,白净斯文,眼睛眯弯着,看着就觉得喜乐踏实,这就是“跳加官”。白面究竟是何人,我到现在都未知,有人说是魏征,不知可有证据,反正在乡下,我们只称其为“白面”。白面拿着笏版和看客们行礼,左中右各拜三拜,一派文人的气质。拜完后拿出一卷文书来,文书写着“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等等吉祥话,拜一次就转身悄悄地翻动一次,每次转身都变出一句吉祥话来。小时候总觉得神奇,现在依旧觉得神奇。
白面是文人,金面可是威风凛凛的武将打扮。戴着武冠垂着大红花,手捧大金元宝大步流星,一出场就知道是天神。这就是三跳中的“跳财神”,这金面就是“玄坛元帅赵公明”。看赵公明跳财神,锣鼓大捶大擂,如两军交战,又似久旱的土地上大雨倾盆而来,这种痛快是沁进每一个毛孔里的。
三跳之后,众仙齐聚华堂,这才开始为期几天大戏的序幕。
人皆以为“变脸”只有川剧才有,其实婺剧中也有变脸。《火烧子都》讲的是颍考叔和公孙子都的恩恩怨怨,最后颍考叔鬼魂索命公孙子都时,子都从桌上翻下时妆容还是正常的,翻下后脸变得青黄黑白一片糊涂,以示被鬼魂吓死的效果。其实是演员在翻跟斗时,将手里的油彩顺势往脸上一抹造成的,考验演员的手速和基本功。
乡下戏班早年规矩很多,如台口处是不能坐人的,特别不能坐小孩子。早年的戏班演戏时会准备几挂鞭炮,如果有小孩子坐在台口,班主就拿出鞭炮来“噼里啪啦”的放一通,然后问小孩父母要礼钱。还有最后一场戏是不能看的,这是演给“故人”看的,林正英有一部电影,就提到这个规矩。这场戏的结尾肯定是“包公”或是“关公”,演时准备一只碗,演完时抄起碗狠狠一摔,碎片四溅,然后几个青黄红蓝的“小鬼”就往外跑,包公、关公在后面直追,直到把他们追出村口以外。
多年没有进剧场看戏了,虽然电脑上也有这些剧目,但总不如现场更加震撼。听多了故事,还是要自己好好的爱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