叮叮当,叮叮当,我在河边淘生姜,猛然听见叮当响,原来是鬼老嬷在卖麻糖……这,曾是60、70年代达城人耳熟能详的打油诗,传闻为市井诗人杨其中所写。
市井,古代指街市,含"粗俗鄙陋"之意。市井人物即街市、江湖人物,五花八门,有别于庙堂官宦及精英等。今天叫庶民,指一般的民众、平民。
诗人,就一般意义来讲,通常是指写诗的人。能冠名“诗人”应是在诗歌(诗词)创作上有一定成就写诗的人和诗作家。属文学家、思想家、哲学家、艺术家的范畴。中国历代出现过众多的杰出诗人:屈原、李白、杜甫、白居易等。“诗人”当属社会精英。市井诗人,是我赠送给杨其中的雅号,有别于精英诗人。
杨诗人达城人,男,1948年生,从小痴迷古体诗,“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他自誉自己为大诗人,中国第一,达城第二。穷其一生,一直为“自誉”。
杨诗人居住小北街,一条曲折的小巷,四通八达,青瓦木板房相连,大石板铺成的街面。70年代前,达县专区体委位于小北街中段,体委外设有篮球场,青少年时期的杨诗人常穿着短裤,上身光胴胴,一身疙瘩肉,玩着3对3街头篮球游戏,不时三大步投篮。如今的小北街已成三圣宫美食文化街片区,该片区涵盖了三圣宫巷、小北街、桑树巷和蒲草田巷四条巷。
1962年,我与杨就读达县城关镇民办中学。那时,中国“三年困难时期”刚结束,达城不少小学毕业的少年,由于这样那样的原因失学在家,达县城关镇民办中学应运而生,校址为今天的达高中来凤校区。1962年9月1日开学招收65级学生400余人,各科老师大部分是高中毕业的应届毕业生。1965年上半年学校改为半工半读,学生一边学习,一边在企业里从事一些与专业相关的实践劳动。实习劳动单位有:达县地区建筑工程公司、达县锅鑵厂、达县缫丝厂、达县针织厂、达县糖果厂等。一个星期劳动,一个星期学习,轮流交换。杨被分配到达县建筑工程公司劳动,在西外冷冻厂工地挖土方,有时会被安排去挑砖。每挥动锄头时,他便念念有诗: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足蒸暑土气,背灼炎天光……1965年夏,民中65级毕业,部分同学升入达高中,部分同学升入达县职业学校,大部分同学到原实习单位参加工作。65级之后,学校还招收了66级至69级学生,1970年停办,最终结束短暂的历史使命。
1965年杨初中毕业,参工达县地区建筑工程公司,被分配到水泥电杆厂做混凝土工,他自嘲:一个抬电杆的“抬老二”。水泥电杆制作露天作业,电杆产品经制作养护成功后,须10人以上将其抬离。
杨诗人在达城颇有知名度,不少的人叫他“杨神宝”,这个绰号获赠于杨的学生时代,还是他参工的年月,有些记不清楚了。“神宝”也有人叫“宝器”或“神经病”,用来形容神经兮兮可笑的人,人们对那些行为怪异,对某些事物痴迷而不合众者所赠的雅号,带调侃或戏谑,含有贬义。荣获这些雅号之人,绝非医疗中精神病人。
杨,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唐宋诗。初中时期,已将唐诗三百首背得滚瓜烂熟,爱在同学面前背诵炫耀。当然,也爱写诗,厚厚的笔记本写有十几本,蓝色钢笔字密密匝匝。
“落笔惊风雨,诗成泣鬼神”,这是杨诗人对自己评誉口头禅。“天降大任于斯人,我将重振唐宋诗词雄风。梦中李白、杜甫常邀我谈诗论道,甘拜我下风。我古诗词已写了几千首,中国第一,达城第二。”凡对他怀有敬意之人,他便如是说:
你既为中国第一,达城乃中国一个州县,为何达城才第二。杨回答说,达城李冰如老师在,不敢第一也。
李冰如(1897—1976),川北平民诗人,出生于达城天灯巷凤鲤居一贫民之家。笔名李清,原达县县立中学国文老师。曾任川北行署文联主席。与张爱萍、魏传统、郭沫若交往甚密。1926年与张元昌集资在达城大东街口设“青年书报社”,介绍传播进步书刊,宣传科学社会主义。抗战期间,李先生率领几百学生上山下乡,走村串户,积极为抗战奔走呼号,并写下很多爱国诗篇。一生创作诗歌近万首,结集出版的有《腐草》《抒情集选》《春风的鼓吹》等。
李先生桃李满天下,教授的学生文武均有:梁上泉(1931—),著名诗人、作家、剧作家、歌曲《小白杨》词作者。梁上泉不忘师恩,编辑出版《李冰如诗选》。开国将军李中权(1915 —2014),1932年参加中国工农红军,1955年被授予少将军衔,南京军区空军原第二政委。李中权初中头学期交不起学费,李先生从不多的工资中拿出银元代为补交。卢锡武(1942—),高级工艺美术师,中国书画家协会常务理事。卢锡武与张爱萍将军有书画往来。韩国前总统卢泰愚、卢武铉,联合国前秘书长安南、潘基文,法国原总统希拉克,韩国“凤山书院”、日本“唐招提寺”以及江油李白纪念馆等,均藏有卢锡武的墨宝。李开杰(1951—)中国民俗摄影协会副会长、达州市摄影家协会主席、达州市民俗摄影协会主席,曾入选“中国优秀摄影家10杰,主要代表作品《世界穆斯林麦加朝觐》组照获第二届国际民俗摄影大赛“人类贡献奖”,《生死之吻》获第25届四川广播电视政府奖一等奖,《灯火阑珊》获第5届中国艺术节优秀奖。
李冰如老师于1976年逝世。有人对杨说,达城你可称第一。杨黯然神伤,李冰如老师英魂永在,不敢第一也。
传闻,杨诗人曾拜谒过李冰如老师。李先生说:写诗贵在表达思想感情,应效白居易“老妪能解”的大众化诗风,切忌故弄玄虚,生硬晦涩。一个小时的交流,杨佩服得五体投地,说自已囊中羞涩,没有礼仪可孝敬。李先生不以为怪,赠送钱币,并勉励其谦逊谨慎,好好写诗。
杨个子不高,国字型脸,双眼细条呈深思状,不屑梳理头发,披头散发。他说,看一个人,主要看眼睛,是否炯炯有神。为练眼神,他常常仰望天空,注视着鸟儿飞翔。中学上课时,他眼睛老望着窗外凤凰山影影绰绰的树林,授课老师不住呼叫提示,注意听讲。他常要我看他眼睛,是否有神,是否睿智。
我们既是同学也同一个厂。分床铺时,我先于他占下铺,他笑了笑睡上铺。我与他有同窗同床之谊。我也背得二三百首唐宋诗词,常与他切磋比试争议,有时竟至深夜,同寝室的工友出面干涉方才作罢。我会溜须拍马,对他说了不少奉承话,杨便封神于我——中国第二。他封我老二,我不沾沾自喜。一个没有一首诗词发表的“神宝”,封神于我,何喜之有!
他常在大街小巷背着双手走来走去,摇头晃脑,嘴里念念有诗。路遇生人,熟人一概非礼勿视。有时微眯着双眼呆呆注视着你,让你有些心虚。面对不怀好意之人,顿时,他会昂首挺胸,用睥睨的眼光扫视着你,擦肩而过。他对我说:对那些无知之人,不屑计较与争辩。我相信,若有人屈辱他,他会学韩信匍匐钻胯。
总有一些孩童,跟在他的后面,拍着手跳跃起哄:“叮叮当,叮叮当,我在河边淘生姜,猛然听见叮当响,原来是鬼老嬷在卖麻糖。”杨诗人会猛地转身,作恐吓状。偶或,一二个流着鼻涕初学步的孩童,见他转身,来不及回跑,有些惊慌,吓得哭了。他立即蹲下身用手绢擦拭着孩童的眼泪与鼻涕:这首诗真的不是我写的。
是不是杨写的并不重要,大家已认定只有杨诗人才会写这种类似的打油诗。正可谓,百口莫辩。
他结婚时,在家中办了二桌酒席,要请我。我以经济拮据为由托词不去,他执意要请我,说:婚礼人情钱10元允许欠起。发工资那天,他一直跟着我,领取工资后我迅即付给。有时,他真的会犯“神经病”,他差钱时,就会向我索借,理由:曾借给我婚礼钱,礼尚往来。令人啼笑皆非。
改革开放下海浪潮涌起,80年代中期,我停薪留职经商,跳离了工薪阶层。杨诗人多来找我,搓着双手,言语吞吐,有些不好意思。我明白是想借钱,戏说道:“曾借给我婚礼钱,礼尚往来。”我大方出手,每每100元:“不用还了”。
我问他,你的诗如何?他有些沉默,只是短暂,疲惫的双眼流露出异样的眼光:我的诗集一定会发表,我是中国第一,达城第二。“你虽然阔了,我不会巴结你,借的钱会还你”。“你还是不能与我相比,只能第二”。“总有一天,全世界会仰慕我,你也会叩拜!”说毕,杨诗人嘴角上扬,满脸坚毅。
九十年代初,我去了海南,辗转成渝,呛水回岸,最后去了新疆。21世纪初回到了达城,有人告诉我,杨诗人去世了。推算起来,享年近60.岁。
对杨,我常戚戚。他生不逢唐宋,是过于痴迷?走火入魔?还是真的有神经病?杨诗人今天若还在,在网络人人都能成为写手的今天,或能成为中国网红诗人。
古人云: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知天命 ,六十耳顺。我三十没有立,年过六十仍然惑。困惑经历的人和事,特别是,市井中愚痴之人让我纠结、无奈,但又让我感到他们的善良与纯性。有感于此,决心为这些市井人物写点什么?这些市井人物或卑微、或渺小,或怪异,他们生存在这个世界上,配享亲友的思念。
也许,杨诗人在冥冥之中笑话我:自作多情,算不上破琴绝弦一知音。其实,生活中有希望,才会产生自信力,置闲言杂语而不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