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晚又梦见她了,分开25年,这已经是我不下十次梦见她。
我梦见她,已经是成熟干练的少妇模样,依旧那样高挑白皙。好象是在家乡的小镇,还有几个年龄相仿的玩伴,她俨然是这个游玩小组的头领,给我们冷静而耐心交代这一切。她安排我采购零食,还拿出自己开的商店的优惠券。当时的我内心如少女般兴奋而羞怯,默默地跟着她,傻傻地笑到梦醒。
秋莉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们都出生在川中盆地中江县一个叫大码口的乡村。我和她的家一山相隔,她家在山那边,简陋的乡村小学就在我家这侧的山脚下。艰难贫穷的家庭使我早熟,11岁,小学五年级,我发现自己不可救药地喜欢上了她。乌黑浓密的长发扎成一束飘在脑后,清秀的瓜子脸,修长的身材,文静的举止,还有温婉的话语,这就是我一直以来对她的深刻印象。
那时候我很矮,调皮聪明,敏感感性。因为矮,我经常坐教室第一、二排,还常常盼望在全班统一调座位的时候,在排队时垫高脚尖,跟她分配在一起。但因为身高太过悬殊,我的计谋从未得逞,便对每个跟她同桌的高大男生嫉妒仇恨。她是班上男女生中最高的,矮小的我永远不会有这幸运。于是,上课的时候,我会经常回头,看坐在教室最后排的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45分钟,会有几十次的回眸。我看见她白净脸上的浅浅酒窝,我看见她不经意瞟向我的清澈明亮眼神,我看见她插在课桌缝里一枝金黄的野菊花;下课了,我会关注她在操场哪里跳橡皮筋,在跟谁说话玩游戏;放学了,我依依不舍地看着她与其他同一村子的孩子排着队唱着歌翻过葱绿山岭;放假了,我来到校园,痴痴地看着她的座位,看着她绑过橡皮筋的小柏树,眼前就浮现她的身影,对这些跟她有关的器物突然充满感情。有一次,我出麻疹,病倒在床,感觉自己要死了,心里想,如果为我煎药喂饭的妈妈,问我临死前有什么心愿,我一定告诉她,我死后,将我葬在学校后面,她放学必经的垭口,至少我还可以天天看着她,说不定她还会采把野花,放在我矮矮小小的坟头。
遗憾的是,记忆中,她好象从来就没跟我说过话,也从没跟我有过眼神的交流。如果说这个世界真有单相思和存在,我想我就是最大的单相思,至今相思25年。
那时候,我满脑子想的是,要能跟她生活在一起该多美好,一起上学放学,一起游戏玩耍。情窦初开的我,身体远未成熟,这种单纯的爱与喜欢,没夹杂丝毫亲昵的成分,至于现在早恋孩子的亲吻拥抱,在那个贫穷闭塞的乡村,我可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那段时间,我被相思的煎熬弄得心灵憔悴,终于有一天,我对自己胆小懦弱的自作多情忍无可忍。一个冬天的凌晨,我在家里昏黄的煤油灯下写好一张纸条,“秋莉,你肯嫁给我吗”,然后冒着浓雾,踩着寒霜,第一个到了教室,将纸条折成一个小条,小心翼翼地塞在她的课桌缝里。
我既想告诉她,我是多么地依恋她喜欢她,又怕她去向老师报告,少不了被粗暴的班主任体罚示众的结局。于是故意用左手将字写得歪歪扭扭,签名更加潦草怪异。这是我今生第一张情书,这是我今生第一次向一个女孩子表白。
事情的结局大大出乎我意料,躲着大雾弥漫的后窗外偷看教室中动静的我,突然听到一声尖叫,没错,是邱莉的。出事了!霎那间,我想都不想,冲进教室,只见她满面通红,羞愧委屈地趴在座位上,一大圈同学正争相传阅着那张纸条,分析推测这纸条的签名。当时的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冲进人群,用不用质疑的语气大声说,“给我看看是谁写的”,那时候,我是班长,纸条马上传到我手上。看着自己的作品,我压抑着失落和悲愤,故意轻描淡写地说一句;这有什么好看的啊?一把撕得粉碎。
因为的我权威,因为查无实据,更因为所有同学的单纯,在短暂的错愕后,这件事便不了了之,连老师也不知道。但这件事给我的冲击如此巨大,除了涉险过关的惊喜,更大的痛苦在于,我终于明白她跟我没有心灵感应,也从未喜欢过我,我之前的一切都是自做多情。
后来的我,仍没熄灭我对她的喜欢,但只能远观她,表白的勇气永远地失去了。
2个月后,小学毕业了,我升上了中学,她却不知道去了那里。我悄悄地打听,有人说是到他外地当工人的父亲那里去了,有的说是跟她远嫁外地的姐姐走了,总之从此以后,我再也没见到她,也再也没有她的消息。
初中毕业,我考上县城的师范,回家更少了,也开始与女生若有若无的恋爱与亲昵,但我仍然偶尔会想起她。师范毕业后我回到距离老家几十里的山村教书,周末回来,我在老家学校边有意无意地闲逛,多想看到她从山坡上欢笑着走来。在一个暑假中午时分,我装着打鸟,跟一个邻居小孩拿着气枪,大胆地翻过山坡,到了她所在的满是果树、大片池塘的山村。这是她日日夜夜生长的地方,一直是我向往却不敢逾越的圣地。我战战兢兢踩着发烫的田埂路向她家的院子迈进,空气中似乎弥漫着她的青春气息,身后也好像有好多双乡邻注视我的眼睛。刹那间我激动不安、紧张害怕,不敢高声说话,心脏狂跳不已。如果她突然从前方冒出来,该怎么办?我该是低头走过还是笑脸相迎?她会认识我吗,她会理我吗?会不会还是把我当成一个过路人?可是,除了已经有青涩梨儿的路旁果树,田埂下绿色而整齐划一的稻田,以及日光下银光晃眼的池塘,午间的旷野寂静无声。我再次鼓起勇气,贼一样地绕到她竹林环绕院子后面,故意拿着气枪左瞄右晃,确时时朝黄墙黑瓦的院落里小心张望,院子里干净整洁,寂静无声。我徘徊好久,最终,既内心不舍、失落,还有如此之近的激动,带着若无其事的表情,频频回望,缓缓离去。
再后来,我辞职到外漂泊,生存的艰辛和现实的压力让我淡忘了过去,再后来,我在打工的城市,遇到一个城里长大的养尊处优、对农村有天然的距离与疏远感的爱人,她很爱我,也许爱里面还夹杂着对我出生地的怜悯。我与她结婚生子,安家在几千里外的上海,慢慢地,我习惯了这座城市的车水马龙、灯红酒绿,在物欲与功利中慢慢迷失,与故乡更加渐行渐远。但每几年短暂地回到家乡,看到熟悉的景物,见到久违的乡邻,我总是那么亲切那么兴奋,也不由自主会想到她。甚至有一次午后,在老家的院子里闲聊,我当着母亲和老婆的面,问起她的消息,母亲说好象早已嫁给临村的一个手工匠人,我失落了好久。当听我说起她是我人生第一个喜欢的女孩,母亲无言满脸尴尬,老婆低头难掩鄙弃与郁闷。
这么多年,一想到故乡,我就会想起她,她在记忆中是美的化身,承载了我少年最纯真的情怀,我很想知道,她在哪里,在干什么,生活怎么样,是不是还是像以前那样美丽单纯?也许她在城市打工,看惯了城里人的冷漠与老板的无情;也许她在田野耕耘,广种薄收,难以维生,白嫩的脸上早已爬上岁月的皱纹。我只是她幼时的同学,她早已忘记我,就像我忘记同班的其他人。而我想念她,不是想念她的现在,是想念我的童年,我的故乡,我炽烈真挚的少年感情。如今的她已经随生我养我的故乡远去,我已经成为她们的过客和旅人,再也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25年转瞬即逝,人生能有几个不相见的25年,终其一生,就让她永远生活在我美好的记忆里吧。抑或在梦中出现,她站在开满洁白梨花的果园下,浓密的长发,清秀的瓜子脸,修长的身材,大大的带些忧郁的眼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