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戈尔的那句“生活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流传甚广,但诗人能有如此浪漫的想象大概也是因为,作为生在福窝里的婆罗门种姓,他老人家和那些去参观贫穷的大部分游客一样,并没有真正被生活以痛吻过。对于这些或许一辈子都逃不出这个地方、这种生活的人,你让他们如何“报之以歌”?当你面对挣扎中的同类又帮不到他们的时候,消费贫穷就是一种恶,至少在天桥上遇到那个女孩和她的小伙伴之前,我一直是这样想的。 这女孩并不是洗衣工子弟,她住在洗衣场边上,父母和全家都是小商品贩子,天桥是他们的工作场所,在天桥上远观洗衣场的游客们是他们的目标客户。 但她一开始并没有向我兜售什么,而是带着一脸羞涩的笑容跟我拉家常。“你从哪儿来?”她问。“你的国家冷不冷?”“我来自罗切斯坦(印度一个邦)。” “孟买对我来说有点冷。”...... 就这么聊了一会儿后,她才把手臂伸到我眼前,上面挂满了塑料珠穿成的项链:“你知道,我是在这里卖东西的,你买一串项链吧,就一串就行,我给你最好的价格。” 那些项链看上去又丑又廉价,完全引不起我的兴趣。但我喜欢这女孩,她长着一双大眼睛,看上去有点像当年希望工程招贴画里那个大眼睛女孩。我买了一串项链,她欢天喜地的走了。 正当我为帮到了一个穷人家的苦孩子而暗自欣慰的时候,又过来一个女孩,个子稍矮一点,“你从哪儿来?”她问我。接下来的对话和前面那段一模一样,只不过她卖的是冰箱贴。 至此我已经明白她们看似自然亲切的问话其实都是套路,她们俩,一个是10岁,一个8岁,已经是经过统一培训、经验老道的推销员。我开始觉得自己之前对参观贫困的犹豫,和那些游客举着相机去参观贫困然后对此津津乐道并没有区别——一样是满足了自己对贫穷有限甚至扭曲的想象,一样都是抚慰了自己渴望做个好人的心灵。 穷人不缺智慧,他们往往比生活在优渥环境中的人更聪明,更懂生存之道。游客在消费贫困的同时其实也被贫困消费着,这只不过是一个互相依存的生态圈,看不到这一点一味的悲天悯人和觉得自己捐了点钱就能改变他们的命运一样幼稚可笑。 经过跟门口烂仔的讨价还价,我终于还是走到了这些遮天蔽日晾晒着的被单衣服下面,看到了隐藏在这片飘飘荡荡的万国旗中的那些鲜活面孔。他们都在忙活着,洗衣的洗衣、刷牙的刷牙、做饭的做饭,一个男人在逗弄他的鹦鹉,一个老人在有太阳的墙角坐着发呆,一个年轻人在一片高挂着的白色床单下面打着手机,一幅运筹帷幄的样子,几个孩子在衣服堆里跳来跳去,这是他们的游戏。有人对我和善的微笑,我也以微笑回报,有个疯子气势汹汹追着我跑,我躲在一堆衣服后面才把他甩掉。 https://img1.gtimg.com/orignal/pics/hv1/7/89/2304/149840302.jpg
但大多数的人并没有因为我的出现做出什么特别的举动或表情,这是他们祖祖辈辈每天如一的日子,他们过得驾轻就熟按部就班,步调不会轻易被谁打乱。他们的生活看上去杂乱无章,但其实却肯定是乱中有序,不然你就无法解释,这个洗衣场洗上800万件衣物才会送错一件的差错率。只不过这种秩序是一个游客在走马观花中根本无法洞悉的,就像我确知在那些黑漆漆的窝棚里一定有着丰富的人间悲喜,却永远都不会知道是谁家的孩子逗笑了谁家的老人,谁家的婆娘勾引了谁家的汉子,谁家跟谁家商量着结亲,谁家跟谁家为争抢太阳地儿里的晾衣绳势不两立。我也不知道门口收费的烂仔跟里面的工人有着怎样的利益分配,甚至把他们称作烂仔也是我想当然的推测,他们可能只是一些稍有商业头脑的当地人,利用有限的资源赚点外快,谁又能肯定他们将来不会是印度经济腾飞中先富起来的一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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