饥荒岁月的“实验班"
杨永昌
一九六O年九月,我考进邛崃高级中学校,在六三级三班学习。毕业二十多年,才知道我班是学校悄悄办的《实验班》。毕业时,全班四十二人,考上大学二十五人,女生八人,考上大学七人。全校考上大学六十多人,本班占三分之一还要多,学校就把该班作为主题,在温江地区教育工作会上专题发言,受到上级表扬。
回顾我们这个班,在饥荒岁月,除本班成绩较好之外,与其它班没多大区别。
首先是班主任和语文教师,有现成的名牌大学毕业生不用,反而安排一个中专生当班主任和任语文教师,在全班推行极左管理,一年后撤換调走,后来成了罪犯入狱。代理班主任高某,是本校毕业高中生,教本班化学,估计没有半期,由此可以判断,学校表面上对我班重视,其实是不重视,在那个特殊年代很正常。
原因很简单,本班出身不好的相对多一些,安排一些先进分子来管很正常,但实践证明不现实,之后,安排饶用唐当班主任,教本班政治。
劳动课与其他班一样,一开学到卧龙公社打谷子一个月,田里多数有水,稻谷杆略细,谷穗不长,长势不十分好。男生打谷子,拴草,拌桶浮在水上,打起谷子要荡去荡来,很不好打。女生抱谷把子,割谷子,打完一天,全身几乎湿透。那时我们每月二十八斤,干一天又饿又累,生产队煮红苕叶作菜,加点海椒,吃起来十分可口。
每周劳动一个下午,有时到幽居寺种地,有时抬粪挑粪到幽居寺粪坑,女生两人抬一桶,男生每人挑一担,完成就回校。有时到西河坝,为菜施肥,挑粪的,施肥的,加水的,分工合作,与农民劳动一样。东门外还有油菜田,有时挑粪去,有时用架子车运去。早辰,先把粪装滿,吃午饭就拉架子车走,因为是粪桶,太阳又大,走在大街上臭气勳天,我们久闻其臭而不知其臭,在那个年代,街上行也不敢说三道四,只是捂着鼻子迅速跑开而已。
有年到茶园公社扯草,地里的草比陶渊明种地时多,不是草盛豆苗稀,而是草盛无豆苗,扯起来十分吃力,偶然发现一棵豆子,视如宝贝,悄悄放入饭盅里,吃起来特别香。
下乡劳动一个月,我们几乎没有与当地农民有任何接触,一方面太累,劳动完就吃饭,吃了饭开会后就睡觉,既无时间也无精力。
为了度饥荒,每个班发一副磨子,放在教室后边,谷壳子堆在教室墙角上,下课就轮流去推,教室既是课堂,又是谷糠加工房,推出的糠,既无营养,又难下咽,伤肠害胃,这件荒唐事就草草收场了。
当时我们每月二十八斤粮,还要节约六斤支援世界革命,对于我们这些正在长知识,长身体的青年来说,每天都在饥饿中度过,确实非常难过。为此,学校操场边,池塘旁,城墙上,凡是能种的地方都种上了菜。还有个大工程,就是在西河坝挖窝填土造地。先挖两尺深两尺宽的窝,然后填土栽南瓜,再在河坝上填土栽红苕。全校师生挑的挑,抬的抬,背的背,究竞用了多少时间,花了多少劳力,己无法统计,反正我班和其他班一样,绝无特殊待遇。我班与现在的实验班有天渊之别。
我班最守纪律,学习积极性高,自觉性强。上课专心听讲,任何老师上课都雅雀无声,从不讲话。老师讲课,声音再小也听得十分清楚。数学老师刘成君,每节课只讲十五分钟,其余时间完成作业,有不懂的可问老师。物理老师上课,发现有人思想不集中,就用短节粉笔甩去提醒他,全班几乎都能按时完成作业,老师没有严励批评过。教生物的是黄绍祥老师,他是多才多艺的老师,在反右斗争中挨批过,只有教副科的命。他讲课很精采,大家都聚精会神地听。十分钟后他就不讲了,叫大家看书做作业,学生完成其他科作业,看其他作业,他视而不见,反正该科不参加高考,凭该班学生智力,稍加努力就会考及格。我们从内心感谢他的真诚关照。
当时高考,高三开始分类,分一,二,三类,各班依然在本班上课,各人自己复习自己的课程,到最后一个月才开始分类复习,也是各在各班,偶尔有老师来辅导,多数时间靠自已。
我班在教学楼二楼中间,与教师休息室相邻。当时不收复读生,但往届毕业生戴荣芳却在教师休息室复习,教师在,她就在走道上复习,有时她问老师,老师也乐意帮她。她家是我家乡农民,按规定必须每天出工,否则要扣工分和口粮,为了脱农皮,她坚决要到校复习,克服重重困难来到学校,善良的老师同情,领导睁之眼闭之眼假装不知道,后来,我这个表姐考上重庆医学院,大家都高兴。
不收复习生,这是当时政策。少数到校复习,又不在教室,学校是开了绿灯的。少数人指责他们操《童子业》,这很不好。在以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多数出身不好的同学,城市也好,农村也好,往届高中毕业生也好,都十分明白,只有考上大学,才会改变自己命运。因此,虽然生活十分困难,吃不饱,穿不暖,但从不因此而放弃学习。
除开频繁的劳动之外,还要参加文娱活动。我班刘花娥又是文娱部长,所以,每次演出都积极参加。记得排练十送红军时,张文波校长还亲临指导,我班除唱歌外,还演古装戏《老王剃头》,每天要背台词,要排练必要动作,花了不少时间,结果演出很成功,受到好评。
高六三级共招七个班,每班五十人,毕业时减少到五个班,每班四十人以上,除开家庭困难因素外,主要是贯彻中央调整方针,为了把学生整回去,采取了不少措施。
首先是仿反右派方法,每班先发几张旧报纸,要求学生对当前形势发表意见,要畅所欲言,有啥说啥。我班班长张银忠,引用陶渊明诗《种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说人民公社没把庄稼种好,中师生班主任说他恶毒攻击人民公让,把他开除出校,兰仁德引用鲁迅话《沉默啊,沉默,不在沉默中爆发……》在班上受到批判。高长清捡举班主任流氓动作,被开除出校,一时把班上搞乱,幸好学校及时換了班主任,全班才开始正常学习。
学校采取的第二个措施是,第二学年一开学,马上下乡劳动一个月,有的同学在家劳动,不按时到校,以自动退学处理。
估计有一百四十余人失学,占招生总数三分之一,到六四级六五级,减少到四个三个班。文革前,六二级六三级是邛崃中学招生人数最多的两届。
毕业了,大家都在盼望大学录取通知书,在街上遇到总是要问考上哪个大学了,《考上了,人大腰杆细》,这含混不清的回答,听明白的哈啥大笑,没明白的,以为真的考上了。考上大学的,欢天喜地去转粮食关系等手续,忙得不亦乐乎。然而我班兰仁德却苦脑不堪。公社领导扣住通知愤愤不平地说《反动富农的子女就是不准他去读大学!》,兰仁德没法,如实告诉了饶用唐老师,饶志师又转告她丈夫江泽民,江是县委副书记,把公社干部狠狠批评之后,兰仁德才到重大读书。在那个特殊年代,如果班主任丈夫不是县级领导,也许兰仁德这类人永远在农村当一辈子农民。
我班读书的三年,恰好是饥荒岁月,回忆这几年的经历,终生难忘,有些不堪回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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