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家住在县城的北关,紧邻小北门,当时应属于比较偏僻的城郊结合部。每天清晨上学,都要和通住在北头的同学们一道,踏过冷冷清清的北关街道,走过当时尚属农贸市场的北门广场(原先叫做三合市,是卖菜和牲畜交易的地方),再穿过幽深的城门洞,沿赵家巷或会中巷才能到达学校。
有时候,也会在北街派出所对门转弯,蹿进当时还是铺着杂乱稀疏青石板的小巷,再沿着蔬菜地田埂小路从学校后门跑进学校。每次独自穿越这条悠长的小巷,心中隐隐有些恐惧的感觉,生怕那一扇扇斑驳残旧的大门咿呀一声开启,颤颤巍巍走出一位老迈枯瘦的佝偻老者,扶着一根黢黑铮亮的铁木拐杖,阴鹜的目光直盯得我后脊梁发毛。至于那位打着桐油伞,梳着大辫子,结着丁香一样地愁怨的姑娘,却从未有幸邂逅,只是在梦里偶尔闪现。
原先的巷内远没有现在的整洁规范,头顶电线密如蜘网,家家户户门口晾晒被褥内衣,巷内鸡鸭敞放,垃圾遍地,卖菜的摊贩曾长期占据巷口,有时简直堵得水泄不通。
小巷的地面是稀稀拉拉的青石板,从当年马帮时代就一直被践踏至今。一遇下雨天,到处泥泞积水,只有偶尔露出水面的几块石板。我的高中班主任周维仲老师学生时代曾经住在这里。据说,每逢下雨天,他便从巷内的石板奔跑跳跃着去上学,由此练出了非凡的弹跳力,曾经将会理一中的跳远校记录保持了近二十年之久。
印象之中,这里就是一处冷僻陋巷,住户多是垂暮老人或是无光鲜正式职业的居民,环境恶劣简陋,生活水平简单低下,属于亟待改造拆迁的城市棚户区,早已失却了保存的价值。
成年之后,逐渐接触到会理的方志史书,对这条小巷的前世今生有了大致了解,原先的轻蔑与不屑顿时一扫而空,心中顿生崇敬之意。
在元末明初时期的会理县城,这条小巷有着桓赫的地位,它曾是当时会理城的主要集市贸易区,从北方绵延而来的古南方丝绸之路的灵关古道逶迤经过会理城,马帮商旅便是由这条小巷进城出城,连接起一条沟通南北的经济文化之路。
不经意间,发觉小巷巷口多了一道牌楼,上面苍劲的汉隶书写着“西成”二字。才明白这里正式的名称叫作西成巷。据史书载,清同治六年(1867)修建外城和东、西、北三关时,将其缩小,用青石铺路,形成街巷,故又名“小巷”。隔街相望的有条小巷原名东作巷,和西成巷因“东作西成”而得名,意思是春天耕作,秋天收成,意寓这里是一块象征收获和富裕的风水宝地。也有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含义。居民们世世代代东面迎日升,西边看日落,寒来暑往,周而复始。
木楼牌坊下面,古旧的青砖墙上镶嵌着几块红砂石碑,据说原物因风化严重,已经被文管所收藏保存起来了。这块红砂石碑就是立于清光绪十一年(1886年),当时清代官府约束居民行为规范所立的“禁止碑”,内容为“重廉耻而端风俗”。刻有“四个不准”的市政管理规约,如不准随地大小便、不准打赤膊、不准乱倒垃圾等乡规民约,被评价为“近代城市建设和环境保护的实物佐证”。
缘于一位祖辈居住于此的老住户熊世鑫老伯的热心介绍,逐渐对这条深藏不露的小巷有了更加深入的了解。
与城墙之内另外一条历史文化街巷——科甲巷不同,西成巷有着完全不一样的气质与涵养。虽然这里没有名将后裔聚集的胡家大院、涌现了“一门三进士”的吴家大院等文墨书卷气浓郁的官宦文人院落,也没有悬挂诸如“进士第”、“大夫第”之类彪炳功名禄位的匾额,但是西成巷依然有着自己独特的韵味和魅力。如果说科甲巷是一位饱读诗书,满腹经纶的儒雅文士,西成巷则像一位深谙世事,精明强干的市井商贾,显得更加真实而接地气。
西成巷位于会理古城北关西侧,长360米,宽4米,临街铺面多为重檐悬山、硬山式顶穿斗木结构建筑,后面为四合院落或两房一照壁小院。小巷内还建有供奉大禹的禹王宫和纪念江西地方保护神——俗称“福主”的许真君的万寿宫,之后分别设为两湖会馆和江西会馆。现在小巷北面的“叙庐”便是江西会馆的旧址。小巷西头上坡处,还有一处“立交桥”——上方是原红旗粮站的东西方向通行道路,铺着粗圆木的下方却是穿越南北的一处下穿隧洞。西面的巷子两边,仍然是巨大的红砂石条铺就,依稀可见当年巷子的深厚坚固。
小巷内有居民百余户,原住民主要从事染织、药店、装裱、饭馆、马店等手工行业。原来这里是会理的手工业聚集区,巷内有染织、药店、装裱、饭馆、马店等行业,其中鞭炮、扎纸业为全城之冠。
读罢这些志书上古旧的文字,竟然有点发呆,脑海中隐约浮现出当年南丝古道上那车马如龙行人如织的热闹景象,就像长安十二时辰中长安城各坊间展现的画面:熙熙攘攘的贩夫走卒穿行其间,各种南北行货,诸般奇巧物品杂陈,鲜衣怒马的富商在意气风发地指挥仆役,工匠和顾客在讨价还价,在巷内这些古老的院落里,老人们们淳朴安详,孩子们天真烂漫,睦邻而居的户户人家和睦融洽,相敬如宾,祭祖、拜神、汲水,涤衣,炊厨,憩息,年复一年,继续着简单平静的生活。那些深邃幽暗的院落里,依然存留者拴马的木桩、喂马的石槽、饮马的水井,门楣上“有驾则酋”的砖雕匾额斑驳,屋檐墙头上随风飘摇的衰草,印证着关于马帮、会馆、驿路上的传说和故事。
久居巷内的熊世鑫老伯,便是西成巷内令人尊敬的一位智慧博学之人。熊老家世代久居会理,他的父亲熊肇祥是当年会理最有名的能工巧匠。民国十五年(1926年),由法籍神父贾元祯监造,会理木工师傅熊肇祥主持修建了会理元天街天主堂,是攀西地区规模较大,年代较早的天主教堂,至今仍巍然屹立,成为会理中西方文化结合的典范。
熊老毕业于金江职业技术学校,年轻时曾遭受不公正政治待遇,经经历颇为坎坷曲折。但熊老生性开朗豁达,年轻时即喜爱写字作画,是会理书法家协会的发起人之一,其字画颇有功底,是四川省书法家协会会员,其作品多次在各类报刊杂志发表,参加各类书画大赛亦多次获奖。退休后,除了莳花弄草,颐养天年以外,熊老还笔耕不缀,撰写了许多有关会理历史掌故,民间传说、市井记录方面的文章,为会理文史研究提供了宝贵的素材和资料。
老人家鹤发童颜,精神矍铄,虽已九十五岁高龄仍耳目聪慧,记忆惊人。他家那面积虽小,却花木葱茏,古色古香的小院子成为了摄影家和电视台采访拍摄最多的场景,老人家那仙风道骨的儒雅气质,挥毫写字作画的专注神态,成为了体现会理古城深厚文化底蕴的生动写照,九十鲐背之年,老人与这座历史厚重的小巷一起,成为一道韵味深长的网红风景。
重新走进西城巷内,早已是物是人非,繁华不再。信步踏过厚重斑驳的青石板路面,那些斑驳厚重的大门后面,仿佛还隐约传来人吼马嘶的嘈杂声响,回荡着岁月的沧桑与回忆。回首望去,马帮的蹄声依稀远去,一阵凉风卷过,而我的思绪随着风向,一直飘向那充满神秘和艰险的南方丝绸古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