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猪 高义奎 (2020年6月23日)
六月炎天,骄阳似火。午饭后,我照例去自己的寝室里睡午眠。关好门窗,打开空调,在“嗡嗡嗡”如蜂鸣的空调声中,一阵凉风轻轻涌出。老妻削好一个苹果,花成几瓣拿进屋给我,吃完苹果后,我在沙发上坐下休息,寝室内充满清爽的凉气,舒服极了。老妻笑着说:“今天中午炖的猪蹄子还有一大碗,恐怕今晚饭都吃不完啊!”我淡淡地说:“好,那今晚饭你就多吃点肉嘛!”妻笑着戏谑地问我:“你中午为什么不多吃点肉?冰箱里还有几只猪蹄子呢!”是呀!现在我为什么不敢多吃肉?医生说我体重严重超标,脂肪太多,过于肥胖,一定要少吃肉,多减肥。真是,以前想吃没得吃,而今有吃不敢吃。我咋这样命苦啊? 一会儿,我静静躺在席梦思床上,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睡。老妻的诘语不断敲击耳鼓,萦绕耳畔,硬将我的思绪拉回到五十多年以前。 1965年,中国刚从1961年的“低标准”三年最困难时期走过来不久,人民生活有所好转。这年,全国各地正风风火火地战天斗地,改土造田,“农业学大寨”运动风起云涌,农民群众十分辛苦。那时,还是公社化行政体制,人民公社(乡)下辖若干个大队(村),大队之下实行以生产队(组)为单位核算。由于社会物质很缺乏,生活必需品实行票证供应,如每人每年发“布票”一尺八,每人每月发“猪肉票”半斤、“清油票”二两、点灯用的“煤油票”二两……特别是农民辛苦养猪,却不能自己杀猪。政府强制规定,社员家里不能“私宰毛猪”。肥猪喂出槽,必须弄到街上低价(每斤0.42元)卖给国家的屠宰场。火井屠宰场在今之高场河南街中段,农民称为“杀房”。然后,每头肥猪杀房“返还”给喂猪户十五斤肉票,再到杀房自己出钱去买猪肉(每斤0.68元)。如果谁家“私宰毛猪”,一经发现,就要全部没收其猪肉,并要写检讨书。因此,家家户户将猪喂肥了,都规规矩矩把猪弄上街买给杀房。那时杀房的生意很红火,逢赶场天,鸡叫时,天没亮,就听见杀房头杀猪的挣扎尖叫声,震惊夜空,回荡悠远。但是,也有个别胆大的社员,竟然也敢违反政府规定,私宰毛猪。 这事就发生在1965年冬的“一碗水”山上。 今之火井镇双童村一碗水,属于高山地区。现在,满山竹木葱茏,青翠欲流,林中鸟唱虫鸣,野地草绿花香。一条细小的水筒沟,流水清澈,山泉淙淙,弯弯曲曲,从山上涓涓流下,汇入山下洗甲溪,满山一片清幽似仙景,令人醉沁心脾,心旷神怡。可是那时,一碗水是火井公社十大队八中队,偌大的山坡上,树木稀疏,光秃秃一眼能望穿峰壑。山上散居着十多户农家,自成一个生产队。这里,山高路远,地广人稀,怡然自乐。山上民风淳朴,人勤地富,大多姓高,一片温馨。 山上有一户高姓农民,其家长年逾花甲,人们尊称他高大爷,民国时期,高大爷当过本地保长(村长)。高大爷膝下有几个子女,因为他年事已高,在家中不多管事,家庭事务基本交由儿子打理。这年腊月间快过年时,儿子认为,我们全家人辛苦一年,平时吃肉都是打牙祭,十天半月还没吃一次肉,每次都因肉很少,大家没都有吃安逸。为啥子农民自己养猪,却不可以杀猪过年?于是,便决定今年自家要悄悄杀猪过年。这天,天上飘着鹅毛大雪,冷风飕飕,寒气袭人,一家人围着熊熊的火堂烤火,商量今晚杀猪的事情。高大爷认为,一定要小心从事。当天晚上,儿子等几人,便将猪圈头喂的肥猪吆出来杀了。那肥猪临死前强烈挣扎,乱踢乱叫,尖锐的哀嚎声划破夜空,震惊山野。这晚,为了安全起见,主人还特地请了邻居来家里,安安逸逸地吃了一顿酒肉饭。主人心想,自己喂的肥猪,谁不知道?今晚,神不知,鬼不觉,偷偷私宰毛猪是瞒不过邻居的。好在几户邻居都是平时关系很好的自己人,自己挨门挨户去请后,没有一个不来的。何况这里山高路远,鬼不生蛋的地方,有谁来过问?看见所请邻居都已全部到齐了,认为肯定不会出事,自然就放心了。当晚夜深,大钵钵吃肉,大杯子喝酒,热情招待邻居,大家酒足饭饱而散。 第二天上午,风平浪静,安然无事,高家人更放心了。可是,万万没有想到,刚过中午,有个本地人带着公社干部等几个人来到高大爷家,说昨晚他家私宰毛猪,强令他家把猪肉交出来,由政府没收。高家人一看那个带路的本地人就傻眼了。心中暗骂:“你这个吃里扒外的狗东西,烂心肺,叫你不得好死。”只得无可奈何地把猪肉全部交出来。 原来,昨晚上,高家请来吃饭的邻居中,竟然有一个真的不是“自己人”。此人矮个子,剐骨脸,面庞黝黑,长两只幽灵般转动的爬海眼睛,着一身蓝布旧衣,头戴一顶帽沿耷拉在额上的旧蓝布帽子,穿一双偏耳子草鞋。昨天晚上,他在饭桌上,闷不吭声,只顾海吃猪肉,畅喝烧酒,酒足肉饱而回。此人姓张,因为长得尖嘴猴腮,且说话阴阳怪气,为人心术不正,所以,大家厌恶地叫他外号“蟑螂”。他与高大爷虽然名义上是弟兄,但实际上,蟑螂却是从今之银台山村张坝来的上门汉,当时是十大队的大队长。原来,昨晚上,蟑螂在高家毫不客气地舒舒服服饱餐一顿猪肉,酒足肉饱后,醉醺醺回到家,倒头便睡,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早饭后,蟑螂一个人悄悄跑下山,赶了十多里路,跑到火井公社去报案说,昨晚一碗水山上有人私宰毛猪。并且,一五一十,添油加醋,绘声绘色,津津乐道,把事情经过洋洋得意地讲述一遍。最后还煞有介事,神秘兮兮地说,为了摸清事实,抓住证据,整得他鱼不板,虾不跳,昨天晚上他还亲自去高家吃了夜饭,一看究竟。果然是大钵钵装的新鲜猪肉,摆了几桌,人人吃得嘴角流油。说罢,蟑螂就像立了大功的英雄,昂头挺胸,洋洋自得地带着公社专管毛猪的干部杨培生和两个民兵,气喘吁吁,急急爬上山来,缴了高家昨晚刚宰杀的全部猪肉,并令高家人一同把猪肉背到政府,还写了检讨书。为此,公社特别表扬了蟑螂一心为公、不徇私情、深入现场、巧抓证据、雷厉风行的工作作风。此后,再没听说有人私宰毛猪的事了。 事后听说,有一天,蟑螂与高大爷在山路上相遇,眼见周围清静,四下无人。高大爷实在气不过,便愤愤质问蟑螂:“我们是弟兄,哪里得罪你了?你为什么吃了我家酒肉饭,还翻脸不认人,跑到公社告我们?”你听听这个六亲不认的蟑螂公然理直气壮地说:“你是伪保长,我是大队长,这就是阶级斗争!”高大爷一听,直气得鬼火直冒,却又无可奈何。只得狠狠地说:“这回算你杂种凶,总有一天要遭报应的。”当时,这事轰动全公社,人们风风火火地讲了许久。多年后听说,这个惯搞阶级斗争的蟑螂得了绝症,遭孽很多天,才悲惨而亡。呜呼哀哉,死得其所。莫非这就是报应? 而今,日朗天高,海晏河清,改革开放,经济大发展。农民喂猪自由,杀猪自由,街上猪肉买卖自由,每年几乎家家都杀猪过年。千家万户,生活过得红红火火,担惊受怕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猪肉啊!以前想吃没得吃,而今有吃不敢吃。这真是翻天覆地的变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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