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都周刊封面:2009健康杀手
2009健康杀手
2009,对于我们的生活来说,并不是一个奇特的年份,相对于2008年举国闻三聚氰胺而色变的巨大风波,这一年的健康事件,像二噁英、血铅、尘肺……似乎都算不了什么,它们总是猝不及防地出现,然后又以悲情的方式谢幕。
但是,这并不能证明我们大多数人就此更安全了,事实上可能恰恰相反。2009年所发生的危害健康事件,看起来似乎是一个个孤立的事例,但仔细研究之后我们可以发现,很多事件其实是一回事,即由环境污染导致的伤害。几十年来为发展牺牲环境的恶果,正在越来越猛烈地显现出来。如果你不喝牛奶,你还能侥幸躲过三聚氰胺,但无论你生活在哪儿,你都躲不过无孔不入的有毒空气、受污的水和土壤。
而生活中的那些老话题,如不断变异的流感,越来越严重的抑郁症,各式各样生出来的癌,也会时不时跳出来,带走一些生命,以提醒我们它们彪悍的存在。
发展和健康,到底谁更重要?2010年,希望中国不再摇摆。
2009健康杀手:二噁英”阴影
杀手:二噁英
垃圾焚烧后,90%的体积将转换成硫化颗粒、氮化颗粒、粉尘等有害气体排放到空气中,其中最大的排放物是二噁英。二噁英乃世纪之毒,毒素是砒霜的100倍;二噁英更是一级致癌物,可导致胎儿畸形等;此外,二噁英还易溶于脂肪,难以降解,属于持久性污染物,一旦进入人体,10年都难排出,累计到一定程度,可直接置人于死地。
在反垃圾焚烧浪潮中,“二噁英”是反对的核心,是挥之不去的阴影,是无数人不愿也不敢近身的东西……
抗议建垃圾焚烧厂的群众。摄影・孙炯
11月10日晚,台湾高雄县大寮乡,大约9000只鸭子被集体扑杀后,并没有如往常般被运往各个农贸市场。
鸭子的死亡,是因为在它们身上,被检测出体内含有超标的有毒化合物。它们直接被扔进焚烧炉了,最终变为灰烬。
被检测出来的有毒化学物,是被称为“世纪之毒”的二噁英。10年前,在比利时、荷兰、法国、德国等欧洲国家,在一些被污染的禽畜肉及乳制品中,陆续发现含有二噁英。这个一直躺在实验室里的化学物质,开始进入公众视野。
在千里之遥的大陆,广州阿姨黄玉甜,并不知道,台湾鸭子里竟会有二噁英这个“坏东西”。在这个清洁工的有限知识结构里,二噁英,只会从离家300米的垃圾焚烧厂的垃圾焚烧炉里,偷偷溜出来,潜伏在空气中,试图破窗而入。
即使酷暑难耐,黄玉甜每天都会把家里所有的窗户关上,连窗帘也会紧紧拉上。一股屎臭味,即使凌晨三四点,也会透过门缝儿,千方百计地往她的鼻孔里钻。300米外,位于广州白云区太和镇的李坑垃圾焚烧厂,正没日没夜地熊熊燃烧着。
46岁的黄玉甜,患上乳腺癌。同样是癌症,2年前,她的丈夫范搌标因肺癌晚期而去世。因为癌症失去亲人的家庭,在黄玉甜所居住的永兴村,远远不止她一个。
根据网上一组由李坑村民提供的数据统计,1999--2009年11年间,永兴村总共有61人患上各种癌症,其中最靠近焚烧厂的10、11、12社总共有14人。2005年垃圾焚烧厂建成后,永兴村2006--2009年4年间有35人患癌症死亡,10、11、12社有8人;而1999--2005年 7年间只有8人,10、11、12社仅1人。2006--2009年死亡的35人中,有21人患不同程度的肺癌死亡,黄玉甜的丈夫只是其中之一。“患者多是四五十岁的青壮年,一发现便是晚期。”永兴村12社社长说。
癌症与垃圾焚烧所产生的“人类一级致癌物”二噁英的非典型性关联,成为永兴村人挥之不去的阴影。
对二噁英的恐惧,从北京六里屯、高安屯,到江苏吴江小城,再到广州番禺,在一波又一波的反垃圾焚烧浪潮中蔓延……
在这个传播链条中,人们对二噁英既熟悉又陌生。
比氰化钾毒一千倍
实际上,在越南战争中,二噁英的魔影就已经大规模侵入到人类世界――为了防止北越士兵利用茂盛的树林作为掩护,美军曾在当地大量喷洒了一种被称为“橙剂”的高效除草剂。战争结束后,越南陆续出现一系列令人毛骨悚然的悲惨状况:缺胳膊少腿或者浑身溃烂的畸形儿开始频繁被人看见,还有大批越南儿童一出生就患上各种先天性疾病。
美军士兵也并未因为撤离越南而逃离灾难,他们中不少人被发现患上了心脏病、帕金森氏病等伴随一生的疾病,他们的妻子自发性流产和所生子女出生缺陷也增加了30%。美国医学研究机构的研究显示,导致这些惨状的正是“橙剂”,里面含有大量二噁英成分。
在历史上,乌克兰前总统尤先科是受到二噁英损害的最著名人物。他在2004年被政敌使用二噁英暗算,差一点丧命。经过数十次的手术后,他那张一度长满蓝色痤疮的脸才逐渐得以康复。
现在,人人都对二噁英感到恐惧,但对它的性质却大多不甚了解。
人们通常所说的二噁英其实并不是一种化合物,而是由包含了两类有机化合物(多氯二苯并二噁英和多氯二苯并呋喃)的统称。目前,大约已有419种类似二噁英的化合物被确定,这些化合物中有约30种被认为具有相当的毒性。作为毒性最强的一类,2,3,7,8-四氯二苯并二噁英(2,3,7,8-TCDD) 甚至比剧毒物质氰化钾还要毒1000多倍,堪称名副其实的“世纪之毒”,被国际癌症研究中心列入一级致癌物。
很少有人见过二噁英的庐山真面目,但中国科学院生态环境研究中心二噁英研究室主任郑明辉却已经跟它打了15年的交道。郑明辉甚至合成过高纯度的2,3,7,8-TCDD,他说,这种令人恐惧的物质,“就是一种无色的针状结晶体”。
世界卫生组织2007年公布的一份报告显示,人类短期接触高剂量的二噁英,就可能导致皮肤损害,如氯痤疮和皮肤色斑,还可能改变肝脏功能,而如果长期接触该类物质,就会令免疫系统、神经系统、内分泌系统以及生殖系统受到损害。
由于二噁英具有化学稳定性并易于被脂肪组织吸收,因此一旦进入人体,就会长久积蓄在体内。而在自然环境中,微生物和水解作用对二噁英的分子结构影响较小,因此,自然环境中的二噁英也很难自然降解消除。故此,世界卫生组织将二噁英称为“持久性有机污染物的危险化学物质”。
由于二噁英的毒性是如此之高,世界卫生组织已在1998年将人体每公斤体重每日允许的摄入量从10皮克减低到1至4皮克范围内。皮克,这是个远远超出了人类想象能力的重量单位――一皮克相当于一万亿分之一克。 ??
人类制造
除了火山爆发、森林火灾之类的自然环境事件会产生一定数量的二噁英外,目前地球上产生的二噁英绝大部分正是由人类产生。据美国环保局的报告,90%以上的二噁英是由人为活动引起的。例如,焚烧垃圾、钢铁冶炼、纸浆氯漂白,以及某些除草剂和杀虫剂的制造过程中都会产生一定的二噁英排放。其中最难辞其咎的,就是在燃烧不充分情况下的垃圾焚烧。除此之外,含氯物质(尤其是被人们大量扔弃的塑料制品)以及在燃烧过程中有着催化剂作用的重金属,也会在焚烧过程中产生大量的二噁英。这些二噁英会随着焚烧垃圾时产生的烟尘进入空中,并逐渐沉降至地面上。
地形狭小的岛国日本曾经为二噁英付出了惨痛的代价――为了不占用紧张的土地资源,该国在很长时间内一直大量使用简易焚烧方式处理垃圾。在最多的时候,日本国内一度耸立着6000多座大大小小的垃圾焚烧厂。
日本名古屋大学农学国际教育协力研究中心的准教授山朋子说,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时,日本政府发现国内的空气和土壤中的二噁英含量超出了其他工业化国家的十倍以上,而焚烧厂排放的二噁英已经对附近居民的健康产生了严重危害。 “这场二噁英危机,不仅令日本国民付出了沉重代价,日本政府也因此付出了巨额资金”。
正是因为这场危机,使得日本政府意识到投入重金建设更安全焚烧厂的必要性,并对二噁英、重金属等有毒排放物制定了极其严格的排放标准。
为了在源头上阻止焚烧垃圾过程中产生二噁英,日本已经形成了一整套垃圾分类管理措施。目前在日本长野县一所大学就读的学生和田祥幸说,当地居民平日里只能在特定的日子扔特定种类的垃圾,可燃垃圾、不可燃垃圾、塑料垃圾、玻璃类垃圾、废电池都分别有着固定的扔弃时间。这样的状况在日本已经成为人们共同遵守的准则,“即便是香蕉皮,不到特定的时间,也不会扔出家门”。
但即便这样,山朋子也只是将焚烧看作是一种过渡性的垃圾处理技术,“不能说是环境友好的或可持续的,因为只要焚烧,就会大量排放温室气体,也会大量浪费资源”。
绿色和平组织在提供给《南都周刊》的一份资料中称,要在焚烧垃圾的过程中减少二噁英的排放,必须阻止三类物质被送进焚烧炉:厨余等含水且会降低燃烧温度的垃圾;塑料制品;金属类、含汞温度计、电池等。该组织将“焚烧”视为一种“治标不治本”的垃圾问题的处理方式。
而在中国,目前被送入焚烧厂的垃圾几乎都没有进行过严格分类。
一烧了无痕?
在广东省某市,一座当年地方政府宣称使用了日本先进设备的垃圾焚烧厂里,记者见识了垃圾在焚烧炉灰飞烟灭的整个过程。
在经过一条长达100米充满腐臭味的坡道后,一座外观干净整洁的垃圾焚烧发电厂呈现在了记者眼前。它已经运行了数年之久,去年焚烧处理了当地超过30万吨的生活垃圾。
在有五六层楼高垃圾储存坑上,工作人员隔着密封玻璃遥控操作着像巨型章鱼触须一样的抓手,时不时抓起大堆的垃圾倒进焚烧炉。向下望去,上百吨的塑料袋、纸张、破布、木块、一次性饭盒和其他无法分辨的垃圾混杂堆放着。墙壁中部的一个倾倒口,不时有垃圾车将同样的垃圾像黑色的瀑布一样倾倒下去。
垃圾焚烧厂工作人员张军说,这座焚烧厂大多数时候遵循着“来什么就烧什么”的原则。该厂的垃圾全部由当地环卫部门负责提供,但其中混杂了不少建筑类垃圾,而这不仅会降低热值,还容易损坏焚烧炉。对在焚烧后会产生大量二噁英的塑料类垃圾,“平时没人会去在意”,张军说,这样的情况是不少国内垃圾焚烧厂的共同特点,“我没听说过国内有哪家厂会在焚烧前对送来的垃圾进行分拣”。
在充斥着浓烈臭味的焚烧间里,爬到焚烧炉观察孔的位置,就能看到里面熊熊燃烧着的垃圾。这些燃烧着的垃圾产生的高温,能让锅炉产生高温高压的水蒸气,并带动另一间房子里的发电机发出电能。这间偌大的焚烧间里空无一人,只有各种设备不停发出阵阵轰鸣。看得出,这里的自动化程度相当高。
在结束采访冲出厂房敞开着的大门时,记者手中的录音笔上已经布满粉尘。张军埋头吐完几口唾沫后说,“工作人员平时都会戴防毒面具的”。
大门外的一旁,一条细长的传送带24小时不停地运转着。燃烧产生的炉渣源源不断地流进位于其下的卡车车厢里,扬起阵阵粉尘。这些炉渣燃烧得并不彻底,甚至能看到一些还没有完全被分解的小块的塑料块、铁片之类的垃圾。
为了完成发电量的要求,垃圾焚烧发电厂的工作人员得时常让焚烧炉保持高温状态,而这需要不断加入新的垃圾作为燃料。结果是,一些垃圾的残渣还没有充分燃烧分解就被抽取出来。
世界卫生组织的一份报告称,“在二噁英被排放到环境中这个问题上最难辞其咎的,莫过于垃圾(固体废物和医院废物等)的焚烧,主要原因是燃烧不充分所致”。
这家垃圾焚烧发电厂每年会找科研机构来对二噁英的排放做上几次检测,每次花费两三万元。这样的检测需要一周左右的时间才能得出结果。
在以往的此项检测中,结果无一例外都令人满意。但张军认为这样的结果毫无意义。因为在检测前,“厂里会精选出最优质的垃圾,让设备处于最佳运行状态,采用最严格的操作流程,使用最好的活性炭之类的过滤材料,你说结果能不达标吗?”他形容那些检测前挑拣出的垃圾是“垃圾中的精品”。
张军不相信国内垃圾焚烧厂的二噁英、飞灰、重金属的排放能达到标准,“按照厂家现有的安全操作水平,能做到大多数时候的排放达标就不错了”,他认为那些认为垃圾焚烧安全可靠的人,“应该先到中国的焚烧厂里看看”。
值得关注的事情是,江苏省吴江市政府最近叫停了一座即将投入试运行的垃圾焚烧发电厂。此前,当地居民对这座投资3亿多元的焚烧厂进行了坚决的抵制。
“最有效的手段是,人们应该减少垃圾的产生,并且把那些能循环利用的垃圾利用起来”,张军说,“而不是一烧了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