忍 （小说）

白糖开水9

忍   （小说）



    老新是我邻居，七十开外的年纪，退休已经二十多年了。他几乎无一例外每天都会拿着一个小巧的多功能收音机，或收听新闻，或播放音乐，坐在楼房前面林荫道旁的桂花树下，悠闲地享受晚年退休生活的乐趣。心静神安，一副从容淡定，悠然自得的情形。他不抽烟不喝酒，还坚持每天做健身操，生活有规律；再加上虽看不出特别恩爱，却也相敬如宾的夫妻生活，家族和睦。这让老新看上去身子硬朗，精神饱满，根本看不出是年逾古稀的老人，倒像刚过花甲之年。我佩服老新有规律的生活，由佩服而生艳羡，想自己老年时，也能像老新这样，心静神安从容悠闲过日子，就心满意足了。也生出好感，每次出门从他身边走过，总会跟他打声招呼：吃饭没有？又在这坐？有时还会泄露内心的秘密：你好舒坦，我真羡慕你。老新听到这些话，却不以为然：我有什么好羡慕的，你们年轻人才值得羡慕呢。我只好实话实说：你两个儿子都是人民教师，老夫老妻又恩恩爱爱，牵手人生半个多世纪了，真是人们爱情中相濡以沫、相扶相携的真情故事。怎不让人羡慕呢？老新听我说他夫妻恩恩爱爱、相濡以沫，脸上没有由衷的喜悦之情，反倒沉了下来，有种欲说还休难以启齿的味道。这是饱经沧桑淡泊处世不以物喜不以已悲的老新脸上难以看到的表情。我颇有些愕然。就说道：你们老夫老妻，我们这栋楼房的人谁不羡慕呢？他于是开口道：你不知道，我其实有一肚子苦水呢。

     我天生喜欢猎奇探秘。让人羡慕的老新说他爱情上有一肚子苦水。大出我的意料之外。出于猎奇探秘心理，我对老新肚子里的苦水，如同学生时代借到一本《西游记》，为知道唐僧取经经历了哪七十二难，巴不得立即把《西游记》看过扁的兴趣，迫不急待想弄清楚。于是第二天早上，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又见老新坐在桂花树下，静静地听着阿炳的二泉映月；我也爱听二泉映月，在这点上我们是相通的，我决定去破解老新肚子里的苦水。就径直走到老新身边坐下，谈起阿炳的二泉映月来。我知道要了解老新肚子里的苦水，是不能直说的。这有窥视人家隐私之嫌，弄得对方不高兴，就金口难开了。我说瞎子阿炳一把二胡拉来拉去，竟拉出了二泉映月，实在不简单。你知不知道，阿炳身边有个吴妈陪伴？这可能也有爱情的一份功劳。就像你一样，有美满的爱情，才有今天让人羡慕的晚年。老新见我又说他爱情美满，就对我说：你不知道，我的婚姻其实是不幸的。我说：这就奇怪了，你讲给我听听。于是，他打开了话匣子：

     人要服命。人的一切其实都是命中注定的，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我是理想主义者，对什么我都理想化。年轻时我渴望理想的爱情，希望找一个感情丰富、心地善良的女人。于是我不在乎女人有没有工作，只看重她的人品。每有人给我介绍对象，我就会用材料纸写出很多为人处世的有关问题，要她回答。天真地想通过这些交流，了解一个女人的内心情感。可那时多少女孩有文化，能回答那些问题；又有多少女孩不是腼腆的大姑娘，会回答那些问题。我就这么理想主义。我相信当时很多女孩，除了看到我有工作，更喜欢我那副比一般人漂亮的面孔，是从心底里想嫁给我的。可我由于得不到答案，无法满足要求，跟那些女孩谈爱，都是一开始就宣告结束。于是，我到处碰壁，成了一个大龄青年。母亲着急起来，就说我向一个女孩提那些鬼问题，哪个会回答。要我再不能这么搞了。她又请一个远房亲戚给我介绍了一个女孩。我也认识到自己不现实，决定不那么干了。于是我回归世俗：跟姑娘见面，交见面礼，办订婚宴。婚姻第一阶段完成；再就是打结婚证，办酒席结婚了。我们订婚后，女孩经常来我家作客，我们接触多起来，实际我们进入了蜜月期。经常谈天说地，聊童年往事。其中让我印象最深的是，她说她小时候跟妹妹同睡一张床，冷天时她就会和妹妹争被子睡。有时弄得妹妹没被子盖，冷得不行，就像母亲告状。有次怒不可遏的母亲，竟把她从床上拖下来，不准她睡。冷得她站在地上直发抖。还说她妹妹比她勤快，她奶奶瘫痪在床，经常大小便失禁。弄脏的衣服都是她妹妹洗。她奶奶很喜欢她妹妹。

     你说奇怪不奇怪，那些年我一直追求理想爱情，想找一个心地善良、感情丰富的女孩，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为此竟别出心裁，第一次见面就向女孩提常人看来近似奇怪的问题，千方百计要弄清女孩的内心情感。现在人家天真无瑕、毫无保留地向我讲她的冷漠薄情。我竟完全像变了一个人；之前的追求，恍若隔世，全忘了。丝毫没有意识到她的这些表现，足以说明她与我追求的爱情大相径庭，根本不是我理想中的人。我每每想起这事，就感到特别奇怪。这只会发生在痴呆病人身上的事，切切实实在我身上发生了。是谁毁掉了我的思维键，让我成了一个没有思想意识的人？想来想去，不得不相信，一切皆是命中注定的。前面好几个外貌足以让我倾倒远胜于我老婆的女孩，就因为她们不回答我的提问，让我无法弄清她们的内心情感。我毅然决然地放弃。现在我老婆毫无保留地告诉我，她就是一个感情冷漠的人，我竟没有思想了。不是我放弃了恋爱的标准，硬是我当时想都没想。这让我不能不相信，婚姻是天注定。一切的一切，冥冥中都有一个主宰；谁也逃不脱他的掌控。这是人生宿命。

     果不其然，我们结婚后，她冷漠薄情的性格一天天表露出来。最奇特的是，睡觉时她必须睡床外面。我向来崇尚人人平等，夫妻之间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有福同享，有难同挡。面对她如此薄情且蛮横的举止，我当然心里不舒服又反感。就提出外面轮流睡，一人一晚。我不是认为睡外面与睡里面有什么不同，纯粹是出于对她这种蛮横的不满。可第二天晚上轮到我睡外面时，她当然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只能无语；可她却采取行动来对抗。她把双脚放到我身上。我愤怒之下，把她双脚推了下去。她不罢休，第二次又架上来。如此再三，推撞必然升级，最后就是打起来了。这下，她的蛮横劲来了，而我却陷入了不知所措的境地。要打，她绝对不是我的对手，她连我一个拳头都对付不了。但她有股蛮横劲，打不赢就拿刀来。在几十年的打斗中，我身上被她用刀刺出、划的血淋淋的伤口，应该不会少于十处。好在我怕她把我刺成重伤，把家里那把比较新的水果刀藏起来了；她刺我的都是连刀把都没有仅剩刀片，刀口又很钝的不锈钢水果刀，我才没被她刺成重伤。当然她也有冲到厨房拿菜刀的时候。这时我则像一个可怜的囚犯，小心翼翼地龟缩在某个角落，眼睛死死地盯着她手上那把刀。她砍过来，我就会迅速地抓住她的手，无论如何不让她砍到我。由于我防范有力，她始终没有砍到我，有次反倒把自己给砍了。当时是，菜刀被我紧紧地按在下面，不知是不是她发起横来把生死置之度外了，见砍不到我就把自己砍了。刀砍到她脚上，她人胖脚上也有脂肪，脂肪就涌了出来，比血流还快。我吓傻了，她也傻了。这时她像变了一个人，说：我怎么这样了，我不得了，我不得了。我估计是她怕我不会带她到医院去，在哀求我了。我是一个有理智的人，怎么会不管她呢？前面她已经用凳子把我的头打出了血。我只好把沾了血的衣服脱了，并将头上身上的血洗干净，换了衣就送她到医院去缝针上药。想当时我好可怜，为了不让别人看到我头上的血和伤口，我一直选靠墙边的地方站着。我把自己的伤口不当回事，却送她到医院治疗。我又是多么无私和包容大度。面对这样一个打起来不顾生死的人，我当然不知所措了。我怎么能像她那样呢？我要考虑家庭，我有两个儿子，要培养他们上大学。我把我的人生理想放到了他们身上，我不能让他们像我一样当工人。我怎么能不顾家呢。于是，每次打架，我都是色厉内荏地表示一下，接着就是当儿子的时候了。任她打我不敢回手。我清楚记得有次打架，她打后走到隔壁房间，认为没打够，反转身又打。如此来来回回打了七次。我痛苦绝望之下，竟放声大哭起来。这就可想而知，争睡床外面的结果，只能是她取得完胜，我彻底败下阵来。这样，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我就只有睡到床里面的份了。

    她不仅冷漠薄情，而且好斗、好强。什么都喜欢显示她的强势，不需要理由。例如，有次上街想买个南瓜。选好后我又发现那瓜上有个痂，就决定再选一个。这本是很正常的事，任何一个心智正常的人，都不会认为我做错了，而闹别扭的。可她见我不买这个瓜，就硬要买。我再次提醒她，瓜上有痂。她根本不听；见我不买，气冲冲地就走了。好像我犯了大错。一个人就是与别人相处，也应平等相待，凡事多包容，不能争强好胜，处处显示自己的强势。这样必然产生矛盾，搞不好关系。何况夫妻之间，怎么少得了相互包容、迁就，而能争强好胜，处处要显示自己的强势呢？这样家庭关系还能和睦吗？何况我没有错啊。她为什么要如此无理取闹，丝毫不考虑家庭和睦。她不希望家庭和睦，愿意在争吵中度日，把家搞得不像个家？她并没有坏到这个地步。有时争争吵吵，因我的退让她取胜后，她也会拿出些善意举动来，争取修复我们的关系。比如这时她会主动地洗碗、做饭。由于她在玩具厂打工，一天往往要做十几个小时，家务事就是我包了，她是不会搞家务的。可见她不需要理由与我打斗闹事，不是为了硬要气我，要把家搞得不像个家。其实她也是在乎家的，在玩具厂经常做十几个小时，无怨无尤，还不是想为家里多赚几个钱。她之所以这样做，唯一的解释只能是，她好斗好强，不仅要显示强势，而且要以我的臣服来维护她的强势。我不能拂逆她，当我与她意见相左，她在乎的不是理由，而是必须维护她的强势。当然，也与她智商太差有关。她根本不懂人与人之间如何相处。相互包容对夫妻关系重要性。夫妻关系融洽对家庭和睦的重要性。家和才能万事兴。于是，她毫无道理可讲，什么都循着自己的性格，任性而为；丝毫不对自己性格上的缺陷加以克制。别人难以理解的行为，也可以在她身上发生了。一个聪明人，事情如何办，孰轻孰重，心里是有谱的，不能做的事，就会拿出理智来克制，是不会任性而为的。

     由于她好斗好强，而且要我的臣服来维护她的强势，显示出她的强势。于是跟我打斗，无端指责我，成了必然的事。我认为好的东西，她十有八九会说不好。我认为不好的东西，她则一定会说好。上街买东西，我想买的，她不会赞成，我不想买的，她就一定要买。我做一件事，其实跟她没有任何关系，是一件很小很小的事，她根本就不知道我在做什么，又什么用；更别说发现什么错误了。她会立即把脸一沉，对我进行指责。而我也是怒火中烧，色厉内荏、外强中干，要破口大骂起来。又声音宏亮，声震屋宇。这是吵架的明显标志。于是，我家两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成了家常便饭。争吵声打骂声，一幕接一幕上演。夫妻争吵成了柏坊铜矿一道独特的风景。左邻右舍司空见惯，习以为常了。我家的吵闹，即使掀翻屋顶，别人也不会来我家劝架的。

     这让我痛苦不堪。但离婚我想都不敢想。因为我要为两个儿子考虑。为了儿子健康成长，我不能给他们一个残缺的家；我要把他们送上大学，不能没有一个完整的家。所以，我必须维持这个家。为了孩子，放弃爱情，放弃自己的幸福，我毫不迟疑。只是当激烈的争吵打骂，让自己无法忍受，又自己身上被刀刺出来的血，擦干净又涌出来时。我会在心里暗暗发誓：等孩子长大，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坚决离婚。

   但我小儿子大学毕业也考取教师后，立即在县城买了房子，单位又在乡下中学。有人说，新买的房子不能总是锁着，要有人住，通风，家具才不会发霉变质。于是，只能让我老婆到县城去住。这样我过起了单身生活。这时，我发现自己性格上也有严重缺陷，我根本过不惯一个人独居的日子。每回到家里，觉得灯光是那么清冷；四周墙壁暗淡无光。让我伤感；躺在床上，更觉得四周的空气仿佛在凝固，我有一种快要窒息的感觉。立即逃出室外，仰望蓝天白云，情绪才慢慢得到缓解。我发现原来自己根本离不开她。我不能像有些人那样，过单身生活是一种享受。没有家庭羁绊，经济负担，自由自在；真是天马行空独往独来。我需要有人陪伴的日子，即便相互不说话，也能为我驱散孤独和寂寞。我是耐不住寂寞的人。这让我深思：我和老婆离婚，以后的日子怎么过？我已是五十开外的年纪，哪里还有属于自己的红颜知已？再找一个，也必是二婚的中老年妇女，而且有儿有女。这就有了难以处理的经济问题。谁都会为儿女考虑，钱就会成为相互间的不放心。而一对夫妻，钱都不放心，还有真挚的爱情吗？也许日常生活中争争吵吵更多。原配夫妻再争再吵，有儿女拘拘牵牵，想分开也难。再婚夫妻，没有儿女牵挂，也许一两句伤感情的话，就可能散伙。这样，我不要落个孤家寡人的下场？还是衣不知新人不如故。

     在思念老婆的日子里，也促我反思：我们相互争争吵吵，我有没有错？她是薄情，但她无情吗？一次她父亲病重，她去护理，因事要回家一趟。父亲见她离开，泪流满面，依依不舍。回家后，她想起父亲潸然泪下的神情，依依不舍的目光，竟嚎啕大哭起来。她是好斗好强，遇事喜欢指责我，不知关心人，体贴人。但并非成心要跟我过不去，故意气我，要把家搞得不像个家；完全是性格使然。又智商低下，毫无理智，不知道加以克制。而我呢，理想主义色彩深厚，什么都追求十全十美，自己的老婆应该如何感情丰富，温柔贤慧，就是美的化身。看到现实中的她竟是如此这般，先入为主就把她当成了坏人。尤其想入非非，这样的人能够与自己风同舟共济，经得起风吹雨打的考验？如果我哪天厄运降临，遭遇意外成了残疾，她会陪伴我，照顾我；而不弃我而去吗？想得越多，反感越多。于是，她的一句不动听的话，我也会条件反射似的，认为她在向我进攻了。

     如果我少些理想，多些现实，不该想的不想；像大多数人那样做柴米油盐夫妻。不追求她的高尚，也就不会在意她的缺点。我就可以把她对我的指责，当作向我撒娇。让它左耳进右耳出。尤其顾虑我残废了，她会弃我而去。一定会如此吗；我又残废了吗？不把万一的事当真似的，更不去想它，就不会潜意识里把自己当成了被她抛弃的人。于是，千仇万恨也都有了。真是想多了累心。该糊涂时且糊涂，是做人的法宝，人生一种境界。我终于悟出了郑板桥难得糊涂一语的深意。

      于是，我决定改变自己，抛弃理想主义，做一个现实中人。像许多夫妻那样，满足于柴米油盐的日子。她任性指责我，我当一句玩笑话。这样，我们像许许多多柴米油盐夫妻那样，过起了庸众化的生活。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我们不再有争吵打骂。生活风平浪静，同样充满了阳光。春天我们看百花盛开，夏天我们享习习凉风，秋天我们赏空中明月，冬天更是让我们忘情于满眼雪景。真是莫道桑榆晚，为霞尚满天。

    不过，话说回来，我天生是一个理想主义者，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我何尝不希望自己有一个感情丰富、温柔贤慧的女人陪伴。我的人生嬗变，其实是一场炼狱之旅，一种痛苦的涅槃。你说我几十年夫妻生活，是相濡以沫的真情故事。何尝不让我悲悲惨惨切切，勾起我深埋于心底的爱情苦水，再次翻腾呢？


   湖南衡阳柏坊铜矿社区杨家湾3栋2——2号   唐铁云    2017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