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暗悠长纸烟弥漫的逼仄街巷,道路两旁,一字排开的埋头焚化冥币的人群,在明灭的火光映照下,他们也仿佛不是活人,是一个个面目狰狞的来自阴间的鬼。
然后镜头一拉近,满布皱纹的半明半暗的一张可怖的鬼婆婆的脸,透过屏幕,一下闪到你眼前,让你全身寒毛一凛,凉气一吸,上下一哆嗦,下意识便握紧身边大人的手。
这是年少时节,观看香港恐怖片,对七月十五日中元节,留下的最初也是最恐怖的印象。
后来读萧红的《呼兰河传》,更是开宗明义直接说,七月十五是鬼节:
七月十五是个鬼节;死了的冤魂怨鬼,不得脱生,缠绵在地狱里边是非常苦的,想脱生,又找不着路。这一天若是每个鬼托着一个河灯,就可得以脱生。大概从阴间到阳间的这一条路,非常之黑,若没有灯是看不见路的。所以放河灯这件事情是件善举。
于是更感觉这一天夜里,简直是要大开地狱之门,所有冤魂怨鬼倾巢而出,都蝇集蚁聚般来到人间,这人间处处,所有暗黑幽深偏僻之地,都遍布冤魂恶鬼,实在是恐怖至极了。
长大后读的书多了,才知道,说七月十五是鬼节,实在是佛教和道教合力推动的结果,因为原先它本是和清明一样,是个祭祖的节日。
在我国古代的年节里,农历正月十五日称上元节,也就是元宵节;七月十五日称中元节,用来祭祀祖先;十月十五日称下元节,也是用来祭祀祖先的。
北齐时的《颜氏家训》、南朝时的《荆楚岁时记》、宋时的《东京梦华录》、清时的《帝京岁时纪胜》等古籍,都曾记载过中元节。
其中,《东京梦华录》对中元节的记载尤其详细。在北宋朝的都城东京开封府,有卖各种冥器的:
七月十五中元节,先数日,市井卖冥器靴鞋、幞头帽子、金犀假带、五彩衣服。以纸糊架子盘游出卖。
有演戏的:构肆乐人,自过七夕,便般《目连救母》杂剧,直至五十日止,观者增倍。
有卖各种吃食的:又卖转明菜、花花油饼、馂豏、沙豏之类。十五日供养祖先素食,才明即卖穄米饭,巡门叫卖,亦告成意也。
还有卖鸡冠花的:又卖鸡冠花。谓之“洗手花”。
当然,七月十五的重头戏祭祖,肯定必不可少,上至皇亲国戚,下至黎民百姓,人人参与其中:
城外有新坟者,即往拜扫。禁中亦出车马诣道者院谒坟。本院官给祠部十道,设大会,焚钱山,祭军阵亡殁、设孤魂之道场。
由上面的记述,尤其是后半部分的文字描述,可以明显看出,自宋代开始,中元节已经有了向鬼节发展的趋势和苗头了,比如皇家大型祭祀现场,道士已经开始参与其中,建醮设道场,为阵亡将士、孤魂野鬼超度。
按照道教的说法,中元之日,地宫大开地狱之门,众鬼都要离开冥界,有主的鬼回家享祭去,没主的就要游荡人间,徘徊在各处找东西吃,因此这天又称鬼节。
乡野处处,寻常百姓家,普遍进行祭祀鬼魂的活动,点河灯为亡魂照亮回家之路。在道观,则举行盛大法会、祈福道场,道士们建醮设坛,为孤魂野鬼超度。
佛教于是也来分一杯羹,农历七月十五日,佛弟子在这一天,都要举办“盂兰盆法会”,因此又叫“盂兰盆节”。
盂兰盆是梵语,“盂兰”的意思是“倒悬”,“盆”指“救器”。“盂兰盆”的意思,就是用来救倒悬般入地狱的痛苦之器物。
按照佛经的说法,在中元节这一天,人们用盆子装满百味五果,供养佛陀和僧侣,就能拯救入地狱恶鬼道的苦难亲人及众生。这种仪式最早是从目连救母的法会开始流行的。
行慈孝者,皆应先为所生现在父母、过去七世父母,于七月十五日,佛欢喜日,僧自恣日,以百味饭食,安盂兰盆中,施十方自恣僧,愿使现在父母,寿命百年无病、无一切苦恼之患,乃至七世父母离恶鬼苦,生人天中,福乐无极。 ---《盂兰盆经》
由上面的经文记载,可以看出,七月十五,超度地狱恶鬼的佛教意味甚浓。
在佛道一唱一和的共同作用下,最终让好好的类似清明祭祖的中元节,演变为专门超度冤魂恶鬼眷属的鬼节了。
《红楼梦》第六十四回,也写到了中元节,只不过是隐写的,并未直接点明。
难得的是,曹雪芹笔下的中元节,在香烟袅袅中,一派庄严的祭祖古意,竟无一丝鬼意:
大约必是七月因为瓜果之节,家家都上秋祭的坟,林妹妹有感于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礼记》:“春秋荐其时食”之意,也未可定。
这林妹妹遥祭姑苏家乡逝去的父母,亦只是一炉香、一片情、两行泪,这般伤感,又是这样古雅,这样美:进了潇湘馆院门看时,只见炉袅残烟,奠余玉醴。
或许,曹雪芹也嫌厌荒郊野外、累累坟冢处,那纸钱乱飞的烟熏火燎,还有充满浓浓佛道意味,念念有词的超度冤鬼亡魂之举,所以才安排林妹妹来一场如此古意浓厚的中元节祭祖。
在炉香袅袅的潇湘馆,古色古香的中元节,带着它初秋瓜果的新香,还有慎终追远、告祭祖先亡灵的本来面目,向我们盛装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