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和尚之死

烂柯一梦

老和尚之死

      老和尚死了，死于上吊。他用一根绳索结束了自己近八十岁的人生，没有人知道，老和尚自杀的那一晚，究竟想了些什么？
       老和尚是河南人，不知哪年哪月，为了什么，是逃荒要饭，还是云游四海？抑或躲仇避杀？总之，他是来到了这四川雅安飞龙关岭下，普惠寺里做了和尚。
       普惠寺建于唐代，正处于飞龙关关隘要冲之地，昔雅安有四门四关之说，即东有竹菁关，北有金鸡关，西有飞仙关，南面正是这飞龙关。飞龙关为雅安荥经交界之地，是南丝绸之路的重要通道。南来北往的背夫们或从荥经高桥或从雅安观化，历经千辛万苦，汗流浃背地爬上飞龙关，总要在这普惠寺里歇上一脚。
       普惠寺，一如寺名，确是普施恩惠。 不管是背夫，还是旅客，甚或只是过往的行人，只要进得普惠寺，免费的茶水常年供应不说，更难能可贵的是，几口大锅大灶，每日炊烟不断，为行客提供饭食，管吃管饱，同样，这也是免费的。
       民国 二十四年（1935年），此时老和尚已成为了普惠寺的住持。张、毛若尔盖分道扬镖，张带四方面军南下，从雅安北攻成都不利，退撤途中，许世友一部正驻扎在飞龙关，寺里也住满了红军官兵。老和尚对来者一视同仁，也不参与政治，进寺即是客，只管供应茶水饮食，其他一概不闻不问。战事打到后来，国民党飞机从天上扔下几颗炸弹，炸死多人不说，几间大殿也有不同程度的毁损。
      1949年，经过三年内战，终以毛胜出取得政权。紧接着就是全国所有人划分成份，因寺里有一定规模的田产，除自种部分，还有一些用来收租（这即是免费供应来往行客茶水饮食的主要来源之一），老和尚又是住持，当然也属地主之列。寺院不能办了，所有僧侣全部要求还俗归家，其余的和尚走得一个不留，除了老和尚。
        老和尚不知是有家不能回，还是在这普惠寺里习惯了，反正他不走。没人能搞得清他具体的家乡，所以也无从强制遣返，老和尚就留了下来，依然住在普惠寺里。老和尚也参加生产队的劳动，勉力度日，只是从此之后，他本不多的言语更少了，终日只是沉默。
        五十年代，全国各地掀起镇反运动，老和尚虽也属地主成份，但尚算特殊，躲过了这一关。 文革十年，打到地富反坏右 ，地主首当其冲，人们想起了老和尚，终于被揪斗出来。
        那一天，烈日高照，普惠寺冲进来一大拔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挤满了破完四旧后空荡荡的原属几大殿的空地。人们情绪激昂，个个一付同仇敌忾、义愤填膺的样子，大声吆喝着、咒骂着，几个男人把老和尚从最后一个仅供他容身之地的小殿里拉出来，老和尚也不反抗，依旧不着一言，默默地看着眼前喧闹的人们。
        空地上，两块残存的高大石碑上已绑上了一根人们早准备好的粗木杠，“吊上去 ”，人群中几个人愤怒地吼着，双臂反剪，老和尚被吊了起来。人们开始历数他的罪恶，说来说去，无非就是他依靠寺里的田产剥削了广大的贫下中农，大伙好象早已忘了，自已和自已的祖辈，以及那些往来的过客，是如何在这里躲过烈日骄阳、避过暴雨狂风，和那热乎乎的茶水，香喷喷的米饭。。。。。几个女人越说越激动，一边说一边朝老和尚吐着口水。老和尚不反驳，也不躲避，任由人们发泄着他们的正义。
      这时其中一个人又发言了，“这老和尚死猪不怕开水烫，应该给他点更历害点的！”人群叽叽喳喳，有人赞同，有人默然，有人昂头，有人垂首 。终于，有人想出了办法，几个人附和着搬来一个石磨，用绳索加绑在了老和尚的脚上，那石磨有几十斤重，老和尚的手被勒得更紧了，臂膊更加弯曲，头上的汗水顺着脸上滴落，再顺着手和身子流下来，和手上脚上勒出的血混在一起，已分不清哪是汗水，哪是血水，太阳依旧高高地挂在天上，注视着人间的这一切。
     老和尚依然保持沉默，不要说他的哀 嚎，甚至连一声呻吟也没有，仿佛那些加诸于他的痛苦与他无关，只是发生在别人身上一样。人们渐渐失去了兴趣，有些人甚至萌生退意，准备离场。大概是为了增加观赏度，几个女人又凑到老和尚跟前，一边继续侮骂，一边脱下鞋子，朝老和尚劈头盖脸地扇去。
    这样的节目持续了又一个时辰的样子，人们逐渐散去，最后终于走得差不多了，留下几个老者，把老和尚解下来，抬回了房间。有人问老和尚想喝水不，老和尚摇摇头，然后示意他们可以走了。
    第二天，有人发现老和尚死了，死于上吊。他就这样走了，人们将他草草地掩埋在了普惠寺的后面山坡上，这里不是他的出生地，但他在这里生活了几十年，他长眠在这里，而这里，就是他的归宿。正山门前面的戏台早已被改作了庄稼地，但咿咿呀呀的唱戏声、寺院的钟声、当年过往马帮清悠的铃声和奔波的马蹄声会在这山谷响起、回荡，虽若有若无，缭缭绕绕，但终会经久不息 ，陪伴着这老和尚，这一点， 我深深相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