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不堪回首 蒂尕字禺草号汉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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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见“郑燮四十一岁书”，不由想起那段疯狂岁月，和不知天高地厚学生娃娃们的勇气。为阻止红卫兵的“革命行动”手握斧头立于门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举的我，如不是被好心邻居硬性拉走、如不是遇上家母所教的学生，其后果真不堪设想。

近段时间里友益街上，不断演绎沥血暴力：穿几件皮袍游街热死的女士、滑石里被火活活烤死的无辜老太太、市十六中“四大金刚”（四个女生）用铜头皮带连续抽打至死的无端大爷......那些，触目惊心暴力嗜血场面，至今噤若寒蝉挥之不去。

记得武汉结核病院刘院长家被抄时，红卫兵焚烧家中常用物件、家具等，他呆若木鸡噤若寒蝉，当抱出他那厚厚的笔记本时，他丧心说道：“这是我几十年的心血，是难得的临床资料，你们留下它们吧！最好上交给组织，这可是用得着的......”此类事不胜枚举，真的是多太多，虽，事已过去五十四年有余，回想起来仍感悲戚和不寒而栗。

一群不知柴米为何物的小将们，凭着一股革命热情，以响应号召为名，轻车熟道冲进敬爱老师的家，如“帮助”他人‘破四旧’革命那样，让你洗心革面脱胎换骨。学生们忘我地打、砸、抢，毁坏那些，自认为是“封资修”的东西，当年他（她）们哪里知道，这是些美好事物，是好的、美的、适用有益文化；是中华民族的传统、是民族延续的传承、是历史存在的物质及过程、是精神文化、物质文化、意识形态，及制度的延续之根。

就在腥风血雨打、砸、抢席卷全国时，三镇倒行逆施“焚书坑儒”之难猖獗得很，教书育人的父母也难逃此劫。一天下来，原本窗明几净的家，已是狼藉一遍：满屋家具倾倒被毁、文物、书籍、唱片、各类玻璃瓷器碎片和生活用品混堆一地。待疯狂的学生娃娃们走后，一直坐在一旁没吱声，性格倔强的家母此时慢慢地站起来，只见家母将头髪向后一甩，从那抬起头颅和眼神里，看到股百折不挠的韧劲，她带着那颗再次被刺痛被伤害的心，豁达、宽容、善意地面对现实，收拾已被敲碎的家，似乎告诫我：“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小小河沟算得了什么，脚踏实际，一切新的即将开始。

当她拾起身边那半张条幅道：“这‘郑燮四十一岁书’难得的好字，就这么给毁了实在可惜！要知，宋朝有个连中三元的王曾，其父王沂公遵照惜字如金教诲，只要见到地上有字（纸）就拾起来洗净晒干再焚烧，不让落其毁入污秽之中。其子方能罕获科名，得此福祉（注：整个宋代三元及第者仅宋庠、冯京、王曾三人）；得找到这条幅的另一半……就带着我满屋寻觅。功夫不负有心人，果真在那被踢到墙角的残书唱片混堆中，找到被撕下的另一半，递给我说道：“留着，今后用得着的。”停了一会，又慎重对我说道：“孩子你要给我记住！肚子里的学问，那是谁也拿不走的！”可惜，不久就串联、下乡离家几十年，独自在外的我，辜负了家母对我的嘱咐，没能认真去理解和好好地遵照执行，而荒废了此生。

自那以后的相当一段日子里，我和家母几乎每天在各个房间内清扫，拾起有用的残存物件，如：破碎的书籍、文稿、唱片、相册、残存字画、条幅、金石图章、剪破的衣服，只要还有保留价值，统统小心拾起收好，为防止暗藏其中的玻璃瓷片碎片伤其手脚，不得不用小棍先让杂物挪，找出里面有用可修复的好物件，“郑燮四十一岁书”就是其中之一，也因无知和盲动，毁坏了那些本该留下好东西。

我记得，那套做工精细的锡制餐具，是一套可供八人同时就餐的那种。那周身龙飞祥云图案的壶身，四龙戏珠的锡壶盖， 左右祥云卍字组合成的壶把，给整套餐具画龙点睛。锡碗、锡杯、锡筷、锡盏、锡瓢，全镶着祥龙和吉云。因放在暗楼角落上，一个不起眼破旧的木匣子内，才躲过学生娃娃抄家那一劫；可最终难逃，有眼不识金镶玉，年少不懂珍惜的我而悖离道德伦理。

傻乎乎的我竟将其当成“四旧”给破了，当时，我革命还革得蛮彻底，我用炉火将其融化到一个大罐头盒里，所花的时间之长不言而喻。那种大罐头盒，是五十年代中期，汉口永安市场处置美军战俘物资中，所购的可可粉罐头，一个罐头足足有十磅重。据说当年运气好的人，在这批类罐头内，截获走私的劳力士手表，及贵重物品。随着时间推移，上山下乡，招工进厂，也不知那一大罐锡，什么时候，在哪里给丢掉的。

奶奶是杭嘉湖兵备道郭馥卿嫡长女，陪嫁的嫁妆颇为丰盛：几百两黄金首饰、整张的虎皮、狼皮褥子、整箱的宜兴湖、整箱的景德镇瓷器……箱内好多物件，还是那次学生们搬离时第一次见到，记得，在搬那两大箱宜兴泥壶时，学生们费了好大劲从暗喽上搬下来，好奇趋使我上前一看究竟，就在他们即将搬出门时，我向他们要了二把（壶）玩，熟人好说话，没想到他们竟让我挑，匆忙中挑选了自认为最漂亮最好的二把，事后，家父告知这两把是最撇的，看来绝非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而是，不读书简直就是睁眼瞎，可悲得很。

    学生们先后从家中拖走的东西，整整装满四解放牌汽车，最可惜的是老爷爷杭州流留芳照相馆拍摄《西湖风景》，那是1924年夏天，解组归田的老爷爷，携杨老太送四女张云岫赴美读书，顺道游“西湖八大景”所照，集诗成册为之念相。哪知四十二年后，竟被盲动无知常来家中补习的学生撕毁，幸好影集上的题诗墨迹尚存，这可是“怀清斋主”留世不多的墨宝。这是家族的念相，是安丰盐课司学习先贤两袖清风勤政为民的教材。

“郑燮四十一岁书”重新装裱后，我才认真一读，上面的异体字借《古榴字汇编》、《篆刻正反字典》查看，总算捋清。根据诗词平仄韵律，条幅最后那个异体字认作“赤”，似乎不妥。现全文抄下，望智者知者拍砖斧正告知为盼！

“官人夏午簟如波，佳人無汗嬌輪羅。郎狂䉈髪投裏多，妾心憐慣不能呵。好為君綰髻如螺，別有憐鄉奈妾何。鳳起槐涼似人跡。拒郎斂坐顏微赤。”

                               甲寅清和月立夏日板橋鄭燮

                          （雍正十二1734年农历四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