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初记
一眨眼,已到知天命的年纪,恍恍惚惚地却又有些不相信,总觉得这也许不过是个长长的梦。
等梦醒来,睁开眼睛,溜下床,轻手轻脚地来到门外,早有几个发小踮着小小的脚尖,捂着嘴巴轻巧地从墙角处窜出来,无声地做着鬼脸儿,然后大家又都捂上嘴巴,只有笑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里有同享秘密的喜悦。
一群几岁的小女孩儿压抑着嘻嘻的笑声,你追我赶地跑到野外采野花,把采来的野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赤着脚在村里的水渠里踩呀踩,跑呀跑,把一串串银铃一样的笑声拌着水的哗哗声,洒向四面八方的田野里。
“六月六,地瓜儿熟”的时候,我们就成了钻山的猎狗,记忆指挥我们去往年有地瓜儿的地方,蹲在地上用手刨开地瓜叶,眼睛搜寻那些隐藏在地瓜叶下面、泥沙里面成熟了的地瓜儿,把它们小心地从泥土里、叶子下面扣出来,包在手帕里,装进衣袋里,有时候,实在忍不住嘴馋,把那已经熟透了,一碰就破的地瓜儿拿在手里,在衣服上轻轻擦去泥污,用指甲剥开深粉红带褐色斑点的皮,撅着嘴唇凑上去一嘬 ,就把里面又香又甜又水的果肉吸到嘴巴里,随着那甘甜通过喉咙滑到胃里,激发了我们搜寻更多地瓜儿的欲望。
夏天是一个多姿多彩的季节, 除了野花、地瓜儿、刺栗子等丰富了我们生活的植物外,还有在树上高叫的蝉,不声不响躲在竹林里残害竹笋的笋子虫,都是我们精彩童年不可或缺的佐料,我们在那些踮着脚就可即的有蝉鸣的树下用眼睛搜寻,发现那些只管高歌的蝉,就伸出手,用食指和拇指做好“捏”的姿势,轻轻地从蝉的背后袭击过去,但是因为体小身矮,很多时候即使踮着脚尖也难以触及到蝉的身体,反而因为只管眼睛盯着蝉,没注意脚下,让身体碰到了树干,那蝉受了惊 ,停住了叫声,然后发出一声短促而凄厉的叫声,双翅一震,离开树干冲入云霄,把一腔后悔不跌的遗憾留给我们。
捉笋子虫也会经常遭遇捉蝉时的遗憾,但只要辛苦奔忙,我们总会在那些才长出地面不久笋子上面有所收获,捉住笋子虫,从侧面扭掉它靠足端的两节带锯齿的腿,它就只剩胸腹处左右对称的三对中空小棍儿似的大腿了,拔一根狗尾草掐去头上的软茎,把硬茎头插进笋子虫胸上的一只腿上,拿在手里轻轻甩上几圈,呜——呜——,笋子虫展翅飞了起来,但它的腿被狗尾草牵绊掌握在我们手里,它只能以我们的手为圆心转着圈飞,把飞舞的笋子虫凑近脸蛋儿,会感到翅膀振动产生的习习凉风,扮着这凉风的是我们欢喜的笑声。
当月上中天的时候,父祖辈的蒲扇伴着一个个口口相传的奇妙故事,牵引着我们的思想插上的翅膀,一会儿飞到九天之上跟抱着白兔儿的嫦娥起舞,为砍树不止的吴刚不平,替苦命的牛郎织女和狠心的王母据理力争;一会儿又被地狱里那些丑怪狠恶的鬼怪吓得瑟瑟发抖;一会儿又被叵测的人心弄得迷茫疑惑;那些英勇无畏的英雄在我们心里立起仰慕的雄碑;卑鄙小人的无耻让我们感到人心阴暗处的森冷。
在夜幕中对着天上的月亮跟着奶奶拍着手拖着长腔唱的儿歌:
大月亮,小月亮
哥哥起来学篾匠
嫂嫂起来春糯米
一个娃儿闻到糯米香
打起锣儿接姑娘
姑娘接下河,栽高粱
高梁不结籽,栽茄子
茄子不开花,栽冬瓜
冬瓜不长毛,栽红苕
红苕不牵藤
气坏姑娘一家人。
还有一首月亮的儿歌也是我们爱唱的:
三十晚上大月亮
贼娃儿进屋偷水缸
聋子听见脚步响
瞎子看见影子晃
癞子起床摸电棒
哑巴一路吼出房
跛子赶忙追出去
断爪赶紧来帮忙
强盗吓得跑得慌
阴沟掉到鞋子头
出得门来人咬狗
捡坨狗来砸石头
唱着唱着,把月亮唱得笑开了花,把我们的眼皮唱得粘在了一起。
白天, 在外面疯跑着玩时,突然远处一阵轰隆隆的雷声滚过来,紧接着豆子一样的雨粒被筛下,打在头上、脸上、身上,我们像被赶的鸭子一样嘎嘎笑着往家里跑 ,跑到淋不着雨的阶沿上了顾不得换衣服,还要嬉笑着拍手唱:
天老爷,快下雨
保佑我们吃白米
天老爷,快吹风
过年杀个红鸡公
太阳快过去
阴凉快过来
又出太阳又下雨
皇帝娘娘嫁幺女
很快父母亲的斥骂收敛了我们的张狂,一边被干毛巾擦着头一边还互相伸舌头做鬼脸儿。
当然还有“老婆婆,尖尖脚……,麻子麻得很,当兵打日本……,推磨摇磨……”等等很多儿歌,把我们从酷暑炎炎的夏天,送到金稻满地的秋天,再到寒风凛冽的冬天,然后是软风覆面的春天。麦子地里的豌哨子代替了儿歌,摘一把豌哨子荚,掐去少半截,用指甲剖开一边,把里面的籽掏去,再合拢,放到嘴里一吹,春天的欢歌便在阡陌纵横的田野四处飘荡 ,这边起,那边和,还伴随着一些小小的身影在那些麦子地、菜子地的地埂上时隐时现。
在豌哨子声中,别一朵野花在衣服上,再搭一跟帕子在头上,坐在两个小伙伴的四只小手搭的肉轿子上,做起了羞答答的新娘,对着一堆石头搭的台子拜堂成亲后就大宴宾客,石头瓦片是我们的杯盘碗碟,树叶、草茎就是我们的美味佳肴,主宾都欢喜幸福的吧唧着嘴吃着美味佳肴 ,然后是第二对新人结婚。
婚后便有了走亲戚的仪程,收拾打扮好了,备上沙块石头做的臀间、面条,两夫妻跋山涉水走亲戚,接受亲戚的礼请招待,喝了亲戚用石块、泥丸做的鸡蛋茶,或者草茎做的臊子面,然后回家,等亲戚上门,我们也要隆重礼貌的用家里最好的美食接待亲戚。几番来回走动,走着走着,那些待人接物的礼数就不知不觉地根植于心中。
抱着用小衣服裹的小娃娃在怀里晃着、摇着做起了最稚嫩的妈妈,豁着乳牙的嘴巴哼着催眠曲一本正经地做那个负责任又幸福的妈妈,学着自己的妈妈那样背着小娃娃在田间地头劳动,在灶间猪圈忙碌,预演一个人在社会在家庭里的角色。
那些急于进入成年人社会的小孩儿,一心憧憬强大和精彩,却怎么也料不到长大后的辛酸和无奈。她们看到翱翔的小鸟,便想借一对小鸟的翅膀振翅上天,摘下朝霞和火烧云做成五彩衣穿在身上,在小河里、在池塘里、在水缸里左右端详,编织专属自己炫丽的传奇。人生最初的眼睛自带五彩光环,花儿、草儿、虫儿、云彩……,身边的一切一入眼便都是光鲜亮丽神秘的,急于探究、接受、模仿、传承。然而,这一双眼睛在成长的过程里渐渐便成了寻求生存方法的工具,整日在同类的眼睛和心里出没,再无暇于那些曾经让我们欢笑的花草树木,飞鸟虫鱼。偶尔在疲累无奈时,心底深处埋藏的这些记忆和渴望成了我们疗伤一帖良药,也成了我们重新鼓足勇气充满力量的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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