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的天竟然是灰白色的,像翻浮在水面死鱼的肚皮。
我今年仍是坐了硬座,整整一天,整个人都觉得酸了,便手托着腮,呆呆的望着窗外的世界。从济南到四川的路途并不算近,回去还得整整一天。窗外群山绵亘,荒草在冷风中缩着骨头。此时已经进入四川地界了,河里的水差不多也干涸,平时一汪平静的小河也变得狰狞起来,乱石嶙峋,乱得毫无章法。虽然是家乡,可苍茫茫的一片,实在没什么美的质色。眼前时而闪过不少模样大致相当的平房,时不时也能看到些黑瓦青砖的老院子。看起来,家乡还是在变化的。不过却也有一种奇怪的幻觉弥漫在我脑海中,影影绰绰之间,天空中仿佛有一只大手在高高地悬着,慢慢地下压。
川东一带是秦巴山脉,山似乎永远也穿不完,从一条漆黑的隧洞出去,我赶紧打开了手机锁,迅速把已经编辑好的qq消息按了发送,指尖刚刚离开屏幕。列车一声呼啸,便又穿进了漆黑之中,耳畔传来一阵刺耳的啸叫,仿佛要刺破耳膜,我赶紧掏出了口袋里的耳机,匆匆戴上。
好一会儿,车又重新见了天日。手机上忽然亮起了一条短信,是妈妈发来的。
“儿子,今天你大姑办乔迁酒,我们都去帮忙了,今天你自己回来,去街上随便吃点啥,过来帮着写对联。”
我仔细的想了想,大姑六年前在镇上买了一套房子是没错,不过去年回去的时候,那房子已经算不得新了。墙皮好多地方已经脱落,露出了里面灰黑的水泥底色。尤其是08年的汶川大地震后,房子里好多地方已经起了不大不小的裂缝。不过无伤大雅,算不得危房,她们一家子也混没在意。然而这样的房子拿来置办乔迁酒席,实在不由得让人心里无名冒火,然而却又说不清究竟为何。
火车正好穿过了隧道,我看了看手机地图,发现下一个隧洞口竟然还远着。便赶紧划开联系人打给瑜。
“瑜,今天我不来了。家里有亲戚办酒席,让我去帮忙。”
女友不高兴的呜呜了两声,叹了一口气,说:“你才刚刚回来,这还没到家呢,太不近人情了吧。”
“咱们老家的风气就这样,几时近过人情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叹了口气,电话突然地沉默了半刻,我以为手机又断线了,刚要检查,忽又听见她说:“算了,你找时间再过来吧,哦,提前跟我说一声,我好买菜。”
话音刚落,列车又冲进了山洞里,像是冲进了地狱。
挂了电话,总觉得心里一阵强烈的失落。我和瑜分别在两座城市,我选了济南的一所文学院,她选了成都的一所大学的商贸专业。上一次去见她的时候还是在暑假,如今我们已有半年不曾见面了。谁曾料还未见着想见的的人,却正好逢着不想逢的事。
好几个小时缓缓过去,列车终于抵达了万源站。下了车,匆匆忙忙的拎着我的密码箱走出了火车站。车站口已经有大片吆喝着揽客的司机,我便坐上了其中一辆面包车,同六七个人拼了车钱,开上秦巴山脉的曲折道路。大巴山的路曲折得毫无人性,盘龙虬卧,技术再熟练的司机怕是也阻止不了我这晕车的毛病,还没开到七八公里,肚子里便已经翻江倒海了。
这般回到家已经是傍晚时分的事,除了年迈生病的爷爷之外,家里果然没有其他人了。爷爷见了我倒是高兴地呀呀直叫,他八年前得了脑血栓,虽然抢救及时,可如今也是半身不遂,丧失了语言能力。我放了包裹,去同他聊了会儿天,大部分时候都是我在说,他脸上挂着笑,点着头。嘴角边苍老的胡须卡在皱纹里,沧桑得有些可怕。
“爷爷,一会儿我得去一趟镇上,大姑不是今天办酒席么,让我过去写对联。”
他的眼睛忽然黯淡了一瞬,身子向后挪了一些,依靠在那老旧的沙发上,左手握着拐杖剜着地上的泥。
“去...去…都去...”他说。
我仿佛觉得天上那只手压得更近了。似乎更有一只另外的大手狠狠地打着我的脸,骂我不孝。而我也觉得脸上真切的疼,于是赶紧起身,心里愧疚得发紧。他孤零地坐在那堆火前,火光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我也就在那孤零的身影里出了门去。
冷风呼啸,直直钻进领子里,我不由得缩起了肩膀,转过身逆着风头徐徐后退。围巾在风中狂舞,挣扎着要从我的脖子上飞走,可它飞不走,便一点点扼住我的咽喉。
这般退着走了大约二十分钟,一群人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
“又跑完一处,算下来还有两三处。”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另一个女人接过话,极为不满地说:“两三处算好的叻,我们家从腊月初七就一直走,一直要到腊月二十九。不是这家乔迁,就是那家做大寿。大寿年年有,钱就要年年送,老东西咋不死了才好。”
另一个男人叹了口气,说:“一年能有几个钱,几天就砸个精光。过年回个家,几乎没在家吃半顿饭,一天四五个酒席,他妈的,人真是疯了。”
我和他们擦肩而过,忍不住地抬起头来打量了来人。两个女人一胖一瘦,都穿着蓝色大袄,在这昏暗的天气里明亮得扎眼。那男的却穿着一身灰西装,灰得像是要融进那天地里。
我背心似乎有点发汗。
大姑的家在镇上,前去得绕过十余里路,可也算不近。一个小时的路程显得尤其长。可路上的人似乎并不少,成群结队往前挪着步子,狂风大雪也不惧,木然地摧残着自己的双脚和灵魂,仿若一群乱世中逃难的灾民。我似乎看到很远很远的地方有一根根无形的丝线牵着那些人,行尸走肉一般行转方向。
到了地方,一阵阵喧杂的音乐钻进脑子里。捂上耳朵,又是一阵刺耳的鞭炮炸响。小小一个独户,台阶面前已经站满了人。天空飘落着雪,院坝里支起了一个小小棚子,棚子下放了三四张圆桌,一群人正等着厨房里端出来的饭菜。
我从人群旁挤进房间里,正巧遇到大姑从厨房里探出头来。见着我,她倒是颇为高兴地过来挽着我手。叽叽咕咕说了一堆,不过音乐太过喧闹,没听清楚。
“大姑,恭...”
话说了一半,便卡在喉里,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那个恭喜来,我总是觉得,这个词一出口,我也就要融进那喧嚣里去了。
她似乎也并未听到我说什么,只是把我带到卧室,给了我一沓红纸和半瓶墨水,咧着嘴笑了几声,拍拍我肩膀便又出去了。
关上门,窗户里还传来枪炮一般的炸响声,却觉得整个世界都突然地安静了。
展开了纸写了几个字,却有些歪歪扭扭。想要找个人帮我铺纸,却又实在不想出了门去。想象之间,门却吱呀一声开了。
进来的是大姑家的小儿子,今年八岁,见了我在写字,眼睛一亮便凑了上来。我让他帮我按着纸张,落笔便稳多了。
“临子哥,你的字真好看,贴在墙上会更好看的。”
我笑着摸摸他的头,说:“一会儿写完了,等墨汁稍微干一下,你就拿去让你爸贴上去,好不好。”
小鬼头倒是喜欢这个差事,没等墨干就把楹联扎起,蹦跳着下了楼去。我闲得无聊,透过窗缝向外瞧着,只见楼下一大群人围着一张小桌,长长的队像是在轮回井前投胎的孤魂野鬼。桌边一个人抱着大黑包,烤着熊熊炭火,来人给几张钱,收钱的人抓过塞进包里,又在红簿子上记个名字,扬着嗓子叫声:“下一个!”
我真是见不得这种场景,过年回家的喜悦总会莫名的被这些酒席冲得干干净净。吐露心事的节日变成了斤斤计较的阿谀。
铺天盖地地办酒席,巧立名目地收贺礼。许多无法上到台面上的事情变成了精心的算计。许多寒喧应酬的笑颜背后藏着一把把阴险的尖刀。多少年我都不相信。可如今不得不信,人情可以放在手里一张一张数着,评判亲疏的标准成了钱的数量。人情本应在酒杯中逐渐亲近,可在礼簿与贺礼的连线之下变得薄如窗纸。望着礼炮漫天,四处乌烟瘴气。过时喧嚣的音乐折损着我的大脑,恍忽中,我似乎闻到一种奇怪的气息,不是饭菜香味,而是钱的味道。一下子才意识到,人早已不要了情,要的只是钱。
我慌忙要关上窗,忽然却见着那队伍里的一个人,心不由得痛了一下。忍不住打开门,突然地冲下楼去。
“松爷爷!”我在人群中喊了一声,往前挤着。
老人佝偻着脊背,冷风吹来,他脊背一缩,打了个喷嚏。老松头是我的邻居,我们是多年的棋友,忘年交。老伴已去世多年,膝下只有一女,却也在十多年前不幸病逝。八十余岁的老人,收入全无来源,只靠着国家的低保补助才能勉强度日。平日里也就我家对他挺好,他也客客气气。在我的印象里,他已经十多年没出过村了,实在想不到,他是怎么穿过这十多里路来到了这里。
“松爷爷!”我凑近他身边,拉他袖子大喊了一声。他徐徐回过头来,见着我,张口一笑:“临小子回来了,好,好,等我,一会儿下棋。”
“松爷爷,你怎么来了?身体不好,自己要注意着。”
他开心地一笑,露出一口残缺的褐色牙:“你们屋过事,要来,要来。”我不禁低头看了一眼他手里,一个松紧口的油布袋子中鼓鼓囊囊的,他攥地紧紧,像是攥着自己的命。
我的眼睛突然酸了一阵:“天冷,我来帮你排着,你去烤火,可别冻着了。”
他看了看手里的袋子,枯瘦的喉里动了动,笑了笑,接着牵过我的手去,重重把那油布袋子搁到我手里,抖了几下,郑重得像是一个仪式。
他没有说话就走开了。我望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里颇不能平静。打开了袋子,看见的却是一张张绿色的一块和红色的五毛,整整齐齐地堆着,连卷角都没有半个。
我不用看,便知道那已是他全部的身家了。我能怎么样呢,我手里握着的真真切切是他的命。
“下一个!”
呼声传进耳中,我下意识地攥紧了袋子,揣进了兜里,又从另一个口袋里拿出钱包来,递上了两百块钱。
“名字。”
“就写老松头吧。”
那人不说话,顺笔写了三个字,速度极快。我心中恨恨,为什么他写这几个字的时候都不会有半点停顿。
在他喊下一个的时候,我已经飞快地逃离了那处是非地。长长舒了一口气,一抬头,心中却又不禁一寒。
方才写好的楹联已经贴上了门,可上下联全都贴反,其中一幅竟然连字都贴倒了。我愣了愣,赶紧去寻了大姑告知。她却摆了摆手,满不在乎:“不打紧,不打紧,有字就行,哪个会看。”
原来这些字都不重要,楹联什么时候变得不重要了呢?我有些伤心地往外走,不期却又遇到方才的小鬼头,他正颇为伤心地往里走。我眼睛眨了一眨,心里有些发酸,抬起头来,突然就看到了那条汶川地震时震出的房子的裂缝,像是一个还未下手术台的病人,我好像听到了一种莫名的呻吟,恍惚间,那裂缝里似乎有一片血迹流出来,从空中滴下,仿佛有什么就要钻出来!
我实在是受不了这样的时空,我要逃离。拨开了正在喧嚣音乐之中大声宣化的人群,我钻出了那个地方,像血一样钻出了伤口。
我想回去,对联写好,这个地方就没有我什么事了。我宁愿回到山脊之上的土房子,陪着那个什么都不会说的老人,猜他口中咿咿呀呀的怪声音。
不过例行之事,得去跟姑父和大姑打声招呼,大姑已经不知道去了哪里,四处找了一通,却在后门处听见了姑父的怒吼。
“老子家里什么时候亏待过你,你长年在我弟弟家白吃白喝,你婆娘死,老子送了500块,你女死的时候老子棺材钱还是我家出的,常年吃国家粮的,身上没攒下几千上万的钱,老子信都不信。送两百,他妈脸皮够厚。”
那声音雷霆似的传入耳中,姑父平时是个火爆脾气,一点小事就要发怒。不过今天怎么算也是个好日子,不知道谁又惹到了他。
我好奇地往里凑,一大堆人也好奇地凑上去,堵住了我的去路。
“我...莫得钱了,我真的莫得钱了,我真的莫得了...”
那人说话凄凉得要命,一句话颤抖了好几次,像是萧瑟的狂风刮过枯枝,枝桠间起了道道裂缝,就要连根拔起。
“老子看你可怜,不跟你计较那么多。你把老子送的500还给我,今天这事就算完。什么东西,你以为世上有白吃的饭,光进不出,老糊涂了不懂世故是不是!”
我低下头,隐约见到一个人慢慢拄着杖跪下了,场面一时沉重如铅,连我都想双膝跪下。
“我活得够长了,他们都走了,白吃公粮十几年,你觉得这条命值钱,我不要了。”咚的一声,那人一个响头磕在地上,溅起了一片尘埃。
“老松头,不差那几个钱就给人家嘛,人家今天过事,主人家为大。”一个婆姨的声音不知从哪飘出来,软得像棉花,棉花里有扎人的刺。
老松头!
那里面的人竟然是老松头!
我心里猛地一颤,顿时就要拨开人群冲进去。可脚步刚一动,耳边又传来一声长呼。
“起火了!!!救火啊!!!”
似乎是找到了更大的焦点,所有人的眼光顿时从围着的圈子里转了出来,只见房屋前厅里冒起了浓烟,那裂缝之中散出了一片片黑雾,像是要从地底爬出来的恶鬼。
惊叫声四起,人们四处飞奔。人将人撞到在地上,骨头踩得喀拉拉直响。
一个人从那浓烟之中冲了出来,趴在地上一阵猛烈咳嗽。大喘了两口气,忽然又转过身来往里冲。旁边两人一把将其攥住,我这时才看清,原来是大姑,她脸上已经漆黑一片,头发散乱,像个疯子。
她焦急地大哭,泪水恐怖地流着,蹦着脚大喊:“钱还在里面,钱还在里面啊!!!”
看热闹的人多,救火的却没几个。火势太大,谁愿意去送死。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在水缸前搬着大桶,流水线一般向火场运输。
突然间,我看见小鬼头端着一瓢水冲进了浓烟里,我惊极了,顿时也冲了进去。
“乐乐!!你在哪!!”我大喊着,浓烟呛进喉咙,头脑顿时一阵胀痛,眼前都有些昏花了。于是只得赶紧低下身来,捂住口鼻,大片火焰肆掠,张牙舞爪地燎烧着天花板,吊顶的板材已被烧了个大洞,火苗还在上蹿。
人群来来往往,我却找不着他。突然间,一阵劲风吹来,什么东西从我身边冲过去了。一回头,却见小鬼头已经冲出了门。
我高兴地也随了出去,贪婪地呼吸外面的空气。转眼间,看到满脸通红的小鬼头送上了一个账簿和一个烧了洞的黑皮包。大姑见着那皮包,眼里的泪水竟然戛然而止。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钱没事,钱没事!!”
火势渐渐小了些,周围的人都来恭喜。我也还顾不上洗脸,手机突然地响了起来。
“临,我听妈说你大姑那儿着火了,你没事吧,你别去救火,知道吗?”电话那头传来瑜焦急欲哭的声音。我淡淡一笑,正要说话,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轰隆巨响。
“厨房烧塌了!!”
人群顿时炸开了锅。
“糟了糟了,厨房烧了,我们吃啥啊!”
<完>
忘川完稿于2017年4月3日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