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眺小相岭 (马恒健/图)
拨开历史的迷雾西汉时期贯通成型的南方丝绸之路,其在四川境内的路段,时称灵关道。灵关道开凿于西汉建元六年(公元前135年),这是当年汉武帝刘彻钦点、官拜中郎将的司马相如,在出使西夷期间,沿着先秦便断续存在的野径大致走向,精心选择并亲自督造的南下出川线路。
灵关道的路线,是今天成都——邛崃——名山——雅安——荥经——汉源——甘洛——越西——喜德——冕宁泸沽——西昌——德昌——会理——攀枝花。
被尊为“赋圣”的司马相如,由于文学成就过于辉煌,因此其维护国家统一、造福西南地区百姓、在险山恶水间修桥铺路的壮举,在《史记·司马相如列传》里,仅寥寥数语。但是,拨开历史的浓云迷雾,仍可一睹他的别样风采。
司马相如出生地蓬安县 (马恒健/图)
司马相如是汉武帝扩大版图、一统中国的坚定支持者。早在他受命略定西夷之前,他为刘彻专门写过《上林赋》。当北匈奴的进攻被平息后,经略西南的国策摆上了大汉王朝的议事日程。司马相如力排众议,最终坚定了刘彻大胆开拓疆域、打通西南地区的决心。
在司马相如以中郎将头衔出使西南进行开发之前,蜀地士绅多言此举劳命伤财且劳而无功,满朝大臣也多有反对之声。于是,他非常有策略地知难而上,在《难蜀父老》中巧妙地假借驳诘蜀中父老的形式,曲折进谏,为朝廷政策辩护,为刘彻摇旗呐喊:“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非常者,固常人之所异也”。
读罢这洋洋千言的雄文,汉武帝血脉贲张,大臣们心悦诚服,蜀中士绅无言以对。被汉武帝任命为中郎将的司马相如,持节出使,也由此踏上了《水经注》里所描述的“高山嵯峨,岩石磊落,顷侧荥回,下临绝壑”的南下之路 。
灵关道小相岭路段 (马恒健/图)
汉武帝知人善任的度量和胆略,的确异于常人:区区一侍从的张骞,汉武帝在他身上寄予打通西域的宏阔梦想;初生牛犊的霍去病,汉武帝赋予他荡平匈奴王庭的安邦重任;一介书生司马相如,汉武帝托付他实施贯通南亚国际通道的千年大计。
司马相如果然不负汉武帝所望。身为蜀人的他,在对故乡地理本来就比较了解的基础上,又对大渡河以南拖乌山与大凉山交界处的地形地貌、地质状况详加勘察后,沿着先秦时期便断断续存在的野径的大致走向,精心制定南下出蜀的线路。
这条在古代由内地唯一通向邛地、并延伸至印缅的国际通道,绕开了其西边的气候条件更为恶劣、整体海拔更高、冬季冰雪长时间封山的拖乌山,又从其东边荒凉偏辟、土地贫瘠、部落纷争频发的大凉山的西缘擦肩而过,从而在横亘大渡河以南的这一列令人望而生畏的地理屏障之间,找到了一道难得的缝隙,从中巧妙地一穿而过。
司马相如在西夷各地广泛交往,恩威并施,西夷(邛、筰、冉、駹、斯榆、白马)等部归附,“还报天子,天子大说(悦) ”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接着,他又当机立断,调发兵卒民工开山筑路,首先开辟通往邛地(西昌)的道路。
在整个筑路过程中,司马相如亲任筑路总指挥,来回奔波于道路沿线督造。面对挡道的重重顽山、累累巨石,饱读史书的他,一定受到先贤李冰修筑都江堰时对付顽石的积薪烧岩之法的启发:在坚崖绝壁处堆薪积柴,燃起大火,烧红顽石,猛浇冷水,从而顽石破碎,悬崖断裂,再用锤錾锄挖。
伟大的南方丝绸之路,就这样一寸一寸地不断在小相岭延伸;名垂中国交通史的的不朽篇章,就这样一页一页地在峻岭深壑书写。在司马相如生命的那一时刻,我猜他心中的快感和狂喜,不亚于与卓文君的缠绵悱恻,不亚于在竹简锦帛挥洒辞赋。
灵关道甘洛路段 (马恒健/图)
孙水河是司马相如在小相岭开山凿路后,遇到的南下邛都、滇地的最后一道天险。过了孙水河,便是坦平如砥的安宁河谷,似乎遥不可及且动荡不安的邛笮大地,将揽入大汉的怀抱。
《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中的“桥孙水”的具体地址,一度成为悬念。然而,据当代文史工作者考察,基本认定为喜德县冕山镇朝王坪的万宁桥。遗憾的是,此桥已荡然无存,仅余桥基。所幸的是,当地人在其桥基上重修了一座万福桥,也算是司马相如的孙水桥遗留至今的一丝血脉吧。
穿越时空的马铃声西汉元鼎五年(公元前112年),灵关古道全线贯通。
冕宁泸沽镇,是南方丝绸之路历来的重要驿站,自这里起,车行约三公里便进入了泸沽峡。泸沽峡长约两公里,南北两山对峙,峡谷里奔流着安宁河东源孙水河。
放眼望去,泸沽峡北岸的拱头山,状若蟠桃,山形较为舒缓丰满,但接近孙水河的山麓却陡峭壁立,如斧劈刀削。南岸的伏头山,其山势峻峭巍峨,遍山怪石嶙峋林木稀疏。两山夹峙,滔滔孙水如久困深山憋足了劲的蛟龙,硬生生地从两山之间挣扎而出。
泸沽峡最窄的峡口,就是灵关古道上的军事要隘孙水关。孙水关控扼着经灵关古道进出古蜀之地咽喉,享有“丸泥封关”之誉。
我伫立孙水关遗址俯视,只见孙水河床呈深切的V字状。由于河道在这里猛然收窄,异常湍急的河水,撞击着河里堆垒的从两岸山体崩落下来的巨大岩石,激起如雪的浪花和成轮的流沫,令人目眩神移。
孙水关旁孙水河 (马恒健/图)
《冕宁县志》载:“昔有潮音寺”。孙水关遗址下面,一座古寺近几年被重建。近前一看,正是此寺。潮音寺建在一块平坦的岩石上,碧瓦红墙,翘角飞檐。在潮音寺后禅院的“观峡亭”内倚栏而望,由于距河面更近,只见激流从谷底巨石的罅隙中喷出,发出低沉的轰鸣,如雷声经久不息。潮音寺之名,可能就是因此而来。
孙水河南岸的伏头山,当地百姓又称其为哑泉山。在距孙水关不远处,有一“禁止哑泉不可饮”的摩岩石刻,相传为诸葛亮南征孟获时,蜀军士兵饮用了在此处的一眼泉水后,竟说不出话了。后经当地土著指点,士兵们喝了另一泉眼的水才得以发声。于是,诸葛亮令人勒石以警示蜀军将士及过往行人。原石刻因年代久远而字迹漫漶,冕宁县知县徐建于清道光二十一年(公元1841年)另刻。
宦游的清代著名书法家史致康经小相岭过泸沽峡,面对这雄奇苍凉、古风盎然的景致,情不自禁地赋联:“相岭孤松,东西南北风债主;泸峡怪石,春夏秋冬水冤家”。他在此留下的墨迹,是题刻于清咸丰四年(公元1854年)的一个直径两尺多的 “龙”字,此字狂草书就,酣畅奔放,仿佛自天而降的蛟龙,欲扑进峡谷深处的水晶宫。
史致康题刻“龙”字,并非恣意妄为或心血来潮,是因为此前当地一直有“乾隆梦游孙水关”的传说。这个传说自然也令渴求功名的史致康心潮起伏、浮想联翩,故慨然命笔。当然,过往于泸沽峡、进出于孙水关,更多的是行商和征夫,还有矮小却耐力强、善负重的建昌马,驮着丝绸茶叶远赴异域,在泸沽峡留下穿越时空的马铃声。
诸葛丞相的营垒灵关道开通之后,汉武帝在邛、笮故地建越嶲郡,大汉王朝的势力才以此为桥头堡,从而得以进入安宁河谷,直达滇地。
蜀汉建兴年间,诸葛亮为便于行军和粮秣运输,对灵关道作了整治和维修,故历史上此道又曾名为“孔明鸟道”。
由于灵关道经过多个少数民族地区,它历代获得官方的护卫。仅在喜德县境内,交通和贸易最繁盛的岁月,号称每几百米便有一座哨、几里路便有一座兵营。它们大多为明代设置,清代甚至民国依然沿用。
近来,隐于这一段灵关道上要冲险隘的坚营重镇,其本已漫漶残破的身影,逐渐又回归人们的视野。遗憾的是,有确凿实物为证且相对完整的,只有因蜀汉丞相诸葛亮在此临时屯兵扎营的登相营了。
据《喜德县志》记载:“登相营石城,位于小相岭南麓,今深沟乡辖区内。城墙为条石嵌砌,依山势平面作椭圆形,四开门,地处高寒地区,城内无农业居民,只有旅店、铺房、驻军游击衙署。”
在明代以前,登相营除了诸葛亮登临并安营外,只具有驿站功能。明代初期,它成为军亊城堡兼交通驿站。
登相营坐落在沿灵关古道路基修筑的中冕公路旁,距孙水关仅几公里。它那承受了小相岭五六百年风霜雨雪的明代城墙,竟然还有近一半遗存下来,且墙体坚实,垛口完好。
登相营明代城墙 (马恒健/图)
进登相营后听当地人讲,当年过灵关道,只能从南(北)门进,北(南)门出,是绕不过去的。如今在北门外,古道的路基轮廓还依稀可辨。营内南、北城门之间的逼仄空间里,有一条宽约5米、用碎石和泥沙铺成、设置有排水道的主要街道,令游人可以想象当年这个古驿站兴旺景象。
由于登相营驿站是南丝路的重要关卡,是过往商旅的必经之处,因此古时房屋馆驿甚多,以供过往商旅餐饮住宿。在晚清及民国时期,其繁荣程度达到顶峰,日平均客流量近两千人次,最多时达到三千人次。从成都贩往西昌、云南乃至东南亚各国的货物,有丝绸、布匹、瓷器、铁器、漆器、茶叶,以及彝区的花椒、牛羊皮、珍贵药材。而经过这里输入内地的货物,主要是宝石、玉器、海贝、珍珠、琉璃,以及玉米、荞麦、白蜡。
小相岭上即将出嫁的彝族姑娘 (马恒健/图)
令司马相如始料不及的是,灵关道的存在,带来的不仅是商贸繁荣,它还导致中央王朝在这一地区的疆界,“上下几千年,汉唐以下各有增损”。
有史学家直观地将灵关道称为历代王朝的标尺,其刻度的长短,标志着一个王朝的昌盛与败落;有文学家形象地称灵关道为国家肌体的血脉,其盈缩的程度,展示着一个政权的强壮与虚弱。
在唐代,南诏数次经灵关道进犯成都,西昌一度为南诏占据;在宋代,开国皇帝赵匡胤鉴于唐代“天宝战争”的前车之鉴,一挥玉斧将疆界退至大渡河以北,灵关道这一路段沦为弃地;及至明代,中央王朝再次雄起,重新控制了安宁河谷并置越巂卫。
今天,灵关古道的深壑里,将士挥泪出征的悲壮,商贾抛妻别子的豪赌,已隐入历史的深处。但是,曾经血染的壮志、泪浸的梦想,已经和司马相如以山为笔、以河为墨书写的辞赋,凝聚成挥之不去的神韵和怀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