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行甲：风波之后，我还是那个陈行甲
詹国枢
老詹小注：
近些日子，陈行甲经历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他似乎不再是过去那个在互联网上被一边倒地说好的那个人了。网上出现了一些质疑的声音，有些时候，声音还很强烈。前些天，行甲来京出差，我们相约见面。看得出来，甲哥状态一如既往地好，还是那么精神抖擞，红光满面。我和他，聊起了他的公益下半场。
问：行甲，看起来状态不错呀！前段时间，互联网上有些对你置疑的言论，甚至到了网暴的程度！真有点替你担心。当然，大家也都明白，互联网上的舆论，有时并不理性。此番风波，对你应该没有什么影响吧？
答：詹老师放心，对我的影响不大！我其实是有思想准备的。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众说纷纭，这很正常。一个人，特别是一心干事情的人，不可能所有的人都说好。误解和中伤，我以前也曾经历过不少，现在出现，并不陌生。我从来没有期望过一帆风顺的公益下半场。我一向的原则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我会继续做我该做的事情，不会把宝贵时间浪费到无意义的说明和解释上面。
问：你是这态度，我就放心了！听说前不久深圳市民政局曾派调查组进驻恒晖，怎么样，没查出你们什么问题吧？
答：当然没有，恰恰证明了我们的清白！4月7号，深圳市民政局对恒晖下发了“深圳市民政局行政检查通知书”，四人调查组进驻恒晖，委托独立的第三方对恒晖进行了近两周时间详细的审计调查。调取了我们自2017年4月成立以来的所有账目，细到每一笔收支，以及恒晖所有的规章制度和所有项目的运营资料。4月19日，我们接到了调查结论反馈：恒晖的所有收支和项目运营没有发现任何不合法合规问题，我们管理的每一分钱都是干净的，是经得起检查的！
问：一点整改的问题也没有？
答：也是有的。我们唯一需要整改的问题是，去年有爱心单位给我们提供了免费办公场地。我们在注册地的办公地址，只保留了一位常驻人员，其余主要工作人员则搬到了新的免费场所。而这一变更，没有及时向登记管理机关申请变更登记。恒晖接到整改通知的第一时间，就已经在着手整改。检查通知书和检查结论我还保存在手机里呢，您可看看。
问：哦，这我就放心了！如此一调查，岂不是调查出了一个合规合矩的公益基金会，不正好给了你们一个非常好的证明么？
答：确实如此。但是，坦率地说，这次网暴对我们团队小伙伴的影响还是挺大的。一些无底线的言论攻击，让他们感到困惑和委屈。前不久，有一个深圳知名的律师朋友专门约时间到我办公室跟我讨论，说网上有些人的言辞，已经不仅仅是简单的“以圣人的标准要求别人，以贱人的标准要求自己”了，而是触及了法律底线，一些肆意的侮辱谩骂，已经涉嫌构成人格诋毁，朋友建议我不要听之任之，置之不理。应当主动给予回击。
问：是呀，别人已经如此无底线，你们就应该坚决反击嘛！
答：但是，毕竟我实在是精力有限，工作的事还忙不过来呢，哪有时间理会它们！虽然我这样说，这位律师朋友还是安排了他的团队开始收集网上攻击我的涉嫌触犯法律的言辞，并固定证据，以备将来不时之需。在这里我也请网上随意叫骂的人注意一个度，中国是法治国家，别看出气骂得欢，小心法律拉清单！
问：好呀！警告一下也好，非不能也，实不为也！莫将忍让当软弱，欺人太甚，必有恶报。经过此番折腾，感慨挺多的吧？
答：我深感我们国家的公益事业，整体上还发展得相当不够。 党的十九届五中全会报告中提出：发挥第三次分配作用，发展慈善事业，改善收入和财富分配格局。中国的公益事业亟需良好的社会环境来呵护，特别是怀着理想加入公益行业的年轻人的热忱，需要呵护。我作为草根公益人的代表，也想借此机会呼吁社会对公益事业理性质疑，反对针对公益人的肆意谩骂和人格侮辱。我的心脏算是强大的，挨些无端的骂对我没影响，但是公益总不能光靠我们这些五十岁以上的人来做吧，哪能要求年轻人都像我这样经骂。
问：我注意到你最近关闭注销了自己的微博账号。你已经是微博大V，粉丝众多，这个难得的流量，你难道就不要了，能说说是什么原因吗？
答：因为我想用更多的精力关注公益项目本身，不去计较社会舆论和名声。一年多前，我注册微博是受邀注册，本意是想借此传播公益理念。但是这次风波中，我在微博上陷入巨大的被动。网上舆情出现的第二天，我和团队起草好了关于被质疑项目的公开声明，在恒晖官网，微信公众号，今日头条和微博上同时发出，但是，让我吃惊的是我在微博上发出的信息，几个小时后就被屏蔽了！
问：这确实有些不正常，啥原因呢？
答：由于这次舆情的爆发地主要是在微博，内容被屏蔽，引起大量怀疑我心虚删帖的质疑，我马上跟微博管理员沟通，希望他们恢复我的信息，但是他们研究后的回复是，不予恢复（所有沟通记录我都有保留）。这给我带来很大的困扰，除了带头质疑的人，一些临时注册的只有几个粉丝的ID，啥都不说，成天只是专门发侮辱谩骂我的文字，骂得那个欢啊，明显是憋了好久趁着这个好机会冲着我而来。他们的声音竟然不受任何约束，而我不带任何情绪表达字眼、客观澄清事实的说明文字，却被强制屏蔽，这件事情完全出乎我的意料！说实话我也不清楚到底是什么原因！
问：事出反常，必有蹊跷。真有些令人不可思议！
答：那些天，我非常被动，我的工作又实在太忙了，确实没有精力关注微博，去同他们理论了！所以，我决定注销微博账号。对我这样一个一向主张正面沟通，做阳光公益的人来说，这无疑是一个无奈的决定。但为了把我的时间聚焦在最需要我的人和事情上面，我认为，这是一个最理性的选择。
问：经过这次风波，对你接下来你的公益思路有什么启发吗？
答：这次风波对我最大的启发就是，我更加清楚地发现，原来我有那么多同行者。“天空暗下来了，才能看到最美丽的星辰。”这段时间太多星星一样的朋友闪烁在我的身边。有很多朋友给我发来温暖的问候，有很多朋友要报名做我们的志愿者，还有一些朋友直接要求捐款支持我们的项目。
问：能否举一个具体例子？
答：其中一个特别让我感动的朋友（他要求不透露姓名），专程从外地坐飞机赶来深圳，跟我见面，表达问候，并专为“传薪计划”捐赠了一百万元！我看了他的行程，这次来深圳，除了见我，并没有任何其他顺便安排。他用这种方式表达对我的支持。正如一个不认识的网友留言说，“世路崎岖，有同行者就可行。”我感恩这么多同行者。一想到有那么多服务对象在等着我，有这么多朋友在支持我，我就充满了奋力奔跑的动力。
问：这事确实挺让人感动的。
答：是呀。我的另一个比较大的感受是，行胜于言。互联网上各种声音都有，个人的一时毁誉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能够做出有社会意义的好的公益项目，特别是有长期社会影响的，甚至是可以一代人，几代人持续做下去的公益项目。就像一个艺术家最自豪的一句话就是“我让我的作品说话”，我会让我的公益项目说话。这需要大量默默无闻的辛苦工作，但我相信这是我们这些公益人最后真正会被人们记住的东西。
问：几天前看到媒体发布，2015年受表彰的全国优秀县委书记，已经有12人被提拔为副省级领导干部。最新的是胡启生被提拔为河北省副省长了。我看了一下媒体报道，发现你们俩很像。他是70年的，你是71年的；他的本科是安徽师大，硕士是北京大学，你的本科是湖北大学，硕士是清华大学；六年前他是安徽的县委书记，你是湖北的县委书记……可以说你们俩年龄相当，学识相似，经历相仿。现在看到他的提升消息，行甲你作何感想？
答：我也看到了媒体报道，由衷地为启生副省长感到高兴！其实被提拔的最年轻的县委书记不是启生，是本月初被提拔为新疆自治区副主席的杨发森，他是72年的。我一方面为他们感到高兴，内心充满祝福的喜悦，相信他们会在更高的平台上为党和人民做更多的工作，为国家做更多的贡献；另一方面，过去战友的不断进步也让我更加坚信一点，那就是我们国家有非常成熟的干部培养选拔任用的体系，多数优秀人才在体制内。换句话说，体制内真的不缺我这样一个好官。相比较起来，公益领域可能更缺我这样一个人生起点低在尘埃，对基层疾苦有较深的感知和共情、读过不少书，对于一些社会问题有系统思考、经过不少事，能够设计出推动问题解决的方案、连接不少人，能够将设想和方案落地执行的公益人。
问：你这话说得挺好，我相信是你的心里话。
答：古人有庙堂之高和江湖之远的说法，在我们这个新时代里，为人民服务并没有等级分别，只要是真心真意地为老百姓做事情，就都是真正的共产党员，所获得的成就感都是一样的。每个人的才能和理想是不一样的。从个人发展的角度来说，每个人都应该追随自己的内心做出选择。从社会的角度来说，一个兼收并蓄，接纳多元的社会环境，会让更多的人更好的发挥出他们的才能，从而在社会层面收获最大的社会效用。我也希望大家对新事物和不同的选择有更多的理解和支持。
问：谢谢你的这个回答。希望这个回答也能抚慰那些为你感到遗憾的人的心情。我看你的朋友圈，发现你最近在不少地方讲党课，这和你的公益事业有什么关系吗？
答：讲党课和我的公益事业是相辅相成的关系。其实我还有一个身份，就是深圳市社会组织党校的校务委员，以及社会组织党课的“金牌讲师”，这个金牌，是靠听课的同志匿名评价得来的。我一直觉得，作为一名曾经受到党中央表彰的共产党员，我有责任有义务在基层讲党课，将党的温暖传递到最基层人民群众的心中。
问：哦，你这金牌讲师还是匿名评价得来的？那这金牌成色就是足金的了。这些年你到底讲了多少党课？
答：四年多来，我大大小小讲过七十余场党课，平均每年会讲十到二十场。大的场合，有在央企中石化总公司和中核总公司讲过，在国家大剧院给中央国家机关青年干部讲过。小的场合，有在深圳为社区党支部讲过，为只有九个人的农民工党支部讲过。每一次党课我都认真地准备，不敢丝毫马虎。最近一段时间，讲的比较多，是因为适逢建党百年，有很多基层单位邀请我讲党课，我把这当做我进一步学党史悟思想的机会，我会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多讲。
问：看来你这个共产党员，还真没忘记自己的身份？
答：我虽然辞了官，但是没有辞去也永远不会辞去共产党员的身份！我给自己的下半场人生定位，不是一个公益个体户，而是一名共产党员公益人。您从我的书中也可看出，我做的公益，上有党和国家的大政方针指引，下跟基层政府部门合作，我做的是为党分忧、为国探路、为民服务的公益。虽然比起我的目标我做的还很不够，但是我会坚定地按照这个路径走下去的。
问：请你告诉我，你心目中好的公益，应该是什么样子的？
答：规范的，专业的，纯粹的——我心目中好的公益，应该是具备这三个要素的，而不仅仅是出于爱心和情怀，想到哪儿做到哪儿的善行。
问：这三个要素，听起来都很有内容。先说说规范的，你最近在网上被质疑的好像就是这个点，你怎么理解公益的规范？
答：合法合规永远是公益组织和公益行为的底线。《慈善法》是规范公益组织和公益行为的总纲，民政部门和社会组织管理部门是具体监督指导公益组织和公益行为的单位。公益组织和公益行为是否合法合规，不由公益组织自己说了算，当然也不由个别网友说了算。
问：那么，专业的呢？公益有专业与非专业之分吗？
答：我理解的专业的公益，是底层逻辑完整的公益行为，有对社会问题深度思考的基础上确定的特定关注对象，有相对明晰的业务范围，有明确的组织愿景、使命和价值观，有科学的公益项目的设计、执行、跟踪问效和事后评估，于社会有创新性，于政府有补充作用。
问：你这么一说，倒是挺专业的。能说得通俗易懂一些吗？
答：以恒晖为例吧。我们的业务范围是“资助和开展济困、助学、助医、恤病、救灾等符合本基金会宗旨的公益慈善活动”。本来，我创立恒晖之初是定位于关怀欠发达地区儿童青少年的大病救助和教育关怀。救灾这一块，是在去年我们投身抗击疫情工作之后，通过民政部门审批加进去业务范围的。我们的愿景是“做专业、纯粹的公益，推动提升公益在社会治理体系中的价值”。我们的使命是“通过创新的公益实践，探索针对脆弱群体的社会支持系统”。我们的价值观是“坦诚，谦和，为了爱而工作”。
问：你们有哪些具体项目呢？
答：目前我们有四个公益项目：一是联爱工程，通过在试验地区对所有儿童白血病的兜底治疗，建立数据库和案例库，从患者服务、欠发达地区医生对于重大疾病治疗能力的提升、药物政策完善三个角度探索因病致贫的规律性解决办法；二是传薪计划，通过对全国抗击疫情一线牺牲英雄未成年子女的长期教育成长陪伴，探索为社会做出特殊贡献的英雄家庭建立社会支持系统；三是梦想行动，通过带贵州黔东南山村留守孩子到深圳大海边举办博雅教育暑期夏令营，拓展山村孩子的视野，点燃他们通过读书改变命运的内动力；四是知更鸟计划，通过对试验地区教师、学生、家长提供专业心理培训和辅导，提升预防、识别、治疗中学生抑郁的水平，探索关爱青少年精神健康的路子。
问：四个项目，已经不少，真要做好，很不容易。最后，请你再说说公益的纯粹性吧。
答：纯粹，分两个层次。首先，浅层次的纯粹，是必须做到透明。慈善法要求的，民政部门和社会组织管理部门要求的对外公开的内容，必须全部对外公开。特别是对公益项目的两端，即支持我们的捐赠人和信任我们的服务对象，我们要对他们做到涉及公益伦理隐私保护之外的尽可能透明，让捐赠人知道每一分钱是怎么花的，让服务对象知道资助来源是完全合法的。所以，这个透明是指的法律范围内和公益伦理范围内的透明，和那种逼着公益组织必须说出接受捐赠的英雄家属信息的无理要求不是一回事。其次，深层次的纯粹，是做公益的人要坚持初心，既不为沽名钓誉而来，也不为挫折困难放弃。我过去有过大的荣誉，也经历过生死考验，见过大海，就不容易迷恋于江河，趟过深渊，就不容易被小坑绊倒。纯粹这一点对我来说，应该是相对容易做到的。
问：是的，做一个纯粹的人，这是我们做人的目标，但这很难。
答：很难也要做到，越难越要做到。老师您说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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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4-29 05:33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