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爸家的椿芽炒鸡蛋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椿芽这种我小时很便宜的嫩树芽,在现今的超市里卖得很贵。不过一两重的一小把就要卖到十四五元钱,算起来比所谓的跑山黑猪肉也要贵得多。起初我并没觉得椿芽炒鸡蛋有多好吃,甚至还有些讨厌椿芽那种说不上是香还是臭的特殊味道,——尽管那种味道很多人都喜欢。要不是小时候在幺爸家吃饭时偶尔吃了娘娘炒的一碗椿芽鸡蛋,估计我很难会把它和美味联系在一起。
幺爸家就在箭杆山边上,沿老家神潭溪的南江街中间那条上山石梯,爬完三道拐再走过一道田坎就到了,离我家也就两华里左右。上个世纪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那几年,要不是嫌爬三道拐那几道很陡的石梯子太累,每个月我可能都会去幺爸家找牛娃子玩。
幺爸家当时有大大小小五个子女,上面还有七十多岁的幺婆婆,娘娘还是个右小腿截了肢的残疾人。因为人多劳力少,他们家基本上年年都是“补钱户”——就是到了年底决算时不仅没有分红还倒欠生产队一笔钱的特困户。如果不及时补齐欠款,一家人应该分配的口粮就会按比例扣留。在一般人眼里,这样的家境,幺爸和娘娘只会愁眉苦脸啊,可恰恰相反,一家人不仅少有忧愁,幽默风趣的幺婆婆还经常在晚饭后讲些笑话给白天在地里累了一天的晚辈们逗乐解闷。
除了表弟牛娃子,幺婆婆也是我特别喜欢的人之一。身材瘦小的幺婆婆,精神矍铄手脚麻利,虽然不参加集体劳动,但只有眼睛睁着双手就不见停下,去自留地干活打扫院子洗衣服协助一日三餐同样不得空闲,按娘娘的话说:缺了幺婆婆的协助,一家人的生活真是“瓦片舀稀饭——搞不赢哪一头啊!”
幺婆婆是娘娘的得力助手,也是一家人快乐的源泉。我每次去幺爸家,都能听到幺婆婆讲的笑话,有的笑话我至今还清晰记得。那是冬季的一天晚上,为了节约点灯的煤油和烤火的木柴,晚饭后,一家人早早上床,分别挤在各自的被窝里取暖。我和几个堂兄弟还有幺婆婆住在同一间屋里。上床太早睡不着,幺婆婆便在黑暗中给我们讲笑话:
“有户人家的女儿已经年过二十也没能说上婆家,父母很是着急。说不上婆家不是因为女儿不能干或长相不好,而是因为姑娘生来有个放屁的毛病,而这种毛病随着年龄的增加越来越严重,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放屁甚至能把灶头轰垮。
“终于,有个家境贫寒说不上媳妇的小伙子不嫌弃姑娘的毛病,执意将姑娘娶进家门。初为人妻,姑娘时时处处谨小慎微生怕自己的毛病给家中带来麻烦。还好,几个月过去了一切正常,丈夫、公婆不仅喜欢新媳妇的善良勤快,更对她姣好的容貌和善解人意的性格十分满意。
“一天,正在做中午饭的新媳妇没来得及躲避放了一个屁,顷刻间将正在煮饭的灶头打垮。看看满地狼藉的厨房,公公婆婆和丈夫虽然百般安慰,但新媳妇却感到十分内疚,百般自责中,她只好一边暗自垂泪一边牵上牛去附近放养。
“不多时,就见一个身穿道袍满头白发的道人沿着大路从远处步行而来,见新媳妇用手抹泪,便开口安慰:姑娘有什么难处不妨给老道说说,或许我能帮你。新媳妇看看道人,摇摇头没说话又继续放牛。在道人的一再坚持下,新媳妇终于说出了实情。
“听了新媳妇的话,道人很怀疑,说:这倒稀奇,要不姑娘给我放一个看看,没准我能治疗。禁不住道人再三要求,新媳妇终于同意了道人,只是为难近旁没栓牛的树干或石头。为了尽快见证新媳妇放屁的威力,道人毫不犹豫地从她手中拿过牛绳直接套在自己的脖子上。
“一切准备停当,就见新媳妇将脸背了过去,片刻宁静之后,一个炸雷一样的响屁顷刻间从新媳妇屁股后面冲出。伴随一股喷涌的热浪,地上的灰尘扑面而来瞬间弥漫在新媳妇、道人和牛的周围。被突如其来的炸响和席卷而来的灰尘所惊吓,套在道人脖子上的牛发疯似撒腿就跑,将道人拖倒在地一路狂奔而去。正在新媳妇不知所措之际,突然听到道人含混的呼叫:‘姑娘快收屁,老道出不了气......’”
与我同岁的表弟牛娃子,小学毕业就开始下地干活并很快成为家中的壮劳力。牛娃子比我高出一个头,体格健壮一身蛮力。听幺爸说,家里那头三岁的黄牛就是他花了将近半个月时间亲手调教出来的。在家中,牛娃子虽然是说话最少的一个——按娘娘的说法就是个“阴死鬼”,但只要和你混熟了,他一样爱说爱笑爬树玩泥蛋掏鸟窝恶作剧......
那年春季,幺爸带口信说地里长了好多牛皮菜要我去背些回来喂猪。一进幺爸家门就问牛娃子,当听说他正在沟边上耕地时,我不顾刚刚爬坡的劳累,放下背篼就去找他。转过屋角就看见不远处的地里,牛娃子有模有样的一手拿“使牛条”一手握犁耙,嘴里还在不停地吆喝。一时兴起,我快步凑上去也想过把耕地的瘾。乜斜着眼睛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牛娃子一声吆喝将牛停住,然后示意我用手去扶犁耙的把手。在牛娃子手上操控自如的犁铧,一到了我手上就变得十分沉重,虽然有牛娃子在旁示范,可犁铧却因为角度控制不对被深深嵌入泥土,还差点将犁铧给折断。在我还不死心像再试一次时,牛娃子对我说,等他把剩下那点地耕完,然后带我去整点好吃的。
四月天正是野枇杷成熟季节,于是心里猜想牛娃子是要带我去山梁边那道很陡的岩坡上找野枇杷,——黄澄澄溜溜圆的野枇杷汁液浓稠清新甘甜味道实在鲜美。跟在牛娃子身后,他却把我带到屋后较远一处坟园里,原以为他又要恶作剧干些什么吓我的勾当,却见他走到坟园中间几棵碗口粗的树下站住,回头神秘兮兮的说,美味就在树上。抬眼一看,认得是春芽树,心里就有些失望。还等我走到他跟前,牛娃子鞋子也不脱就麻利的爬上了树,看着两条腿相互交叉盘压在看似光秃秃的树冠上而将树干弄得东倒西歪的时候,急得我在树下一个劲地惊呼,生怕树断了他会从树上摔下来。
用双脚固定在晃晃悠悠的树冠上,只见牛娃子一手拉拽树枝一手将上面不多的嫩芽摘下,然后麻利地放入一个衣兜。在摘完一棵树的椿芽后,我以为牛娃子要从树上梭下来再去爬另一棵,没成想他居然抱住树干将身体往近旁另一个椿芽树倒过去,还没等我惊叫出来,就见他已经用手稳稳抓住旁边那颗椿芽树然后双脚一放瞬间将树干夹住,只留下原来那棵树在空中来回不停摇晃。当牛娃子一脸兴奋将衣兜里的椿芽掏一把出来给我炫耀的时候,不知是不是他摘的不过一两寸长的椿芽太过鲜嫩,这些椿芽的气味清淡芬芳,有一种沁人心脾的清香。牛娃子说,这些椿芽拿回去中午炒泡菜下饭。
当牛娃子把椿芽全部掏出来放到桌子上的时候,娘娘捡起几根放到手里婆娑了几下然后又放在鼻孔处闻了闻,说,这么好的椿芽,今天不吵泡菜了,做个椿芽炒鸡蛋让大家打牙祭。除了过年农村家庭很少用清油炒菜,娘娘那天炒椿芽鸡蛋用的是猪油。满满一大碗椿芽细末中打了四个鸡蛋,炒好端上桌子的时候,看得见的基本只有椿芽,鸡蛋不过是炒得有些黑黢黢的椿芽中的点缀。然而,外表虽然并不好看,但吃起来味道却非同一般。不知是不是腊猪板油的关系,吃在嘴里开始的感觉是一股厚重的浓香,之后是椿芽的鲜香和鸡蛋的醇香。咀嚼中,椿芽的爽脆清新,鸡蛋的酥软滑嫩很快让我改变了之前对椿芽炒蛋的印象。因为量少,吃饭的过程中,幺爸和娘娘不停地提醒兄弟姐妹们要让着婆婆和我。
从幺爸家回去后的第二天,母亲应该是知道了椿芽炒鸡蛋的事,有些埋怨地对我说,为了给我做椿芽炒鸡蛋,娘娘家就少了半斤点灯的煤油钱或一个月的盐钱,因为那些鸡蛋都是要拿去卖钱的。母亲说的话,对我并没有多少触动,人小不懂事哪里能感受到幺爸家生活的艰辛哦。
前两年,在老家的县城见到已经86岁高龄的娘娘。因为安了假肢,老人家走路不再依耐拐杖,看上去身体健康精神爽朗。和她聊天时我不假思索地提到了当年她做的椿芽炒鸡蛋,见我念念不忘的样子,娘娘说她完全记不起我说的椿芽炒鸡蛋。见我意犹未尽,娘娘说:“一碗椿芽炒鸡蛋那里值得你记那么久哦。要我说啊,你不是记得椿芽炒鸡蛋,你呀,是喜欢你幺婆婆和你兄弟牛娃子,椿芽炒鸡蛋不过是沾了他们的光,才让你记住了。”
也许,娘娘说的是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