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辣社区-四川第一网络社区

校外培训 高考 中考 择校 房产税 贸易战
阅读: 4746|评论: 4

[交流共享] 【特荐】何洁 《落花时节》

[复制链接]

发表于 2021-6-5 21:42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何洁 落花时节




        作者简介;诗人流沙河的妻子,成都川剧演员,后出家。        内容概要   那是饥饿的1961年。18岁的我拖着个川戏班子,来到 岷江下游的一个小镇。饥饿的年代,戏迷少得可怜,班内的台柱子鼓师 出走,不能演出了,大家的饭碗面临倾覆之虑。这时,清水镇上卖膏药 的刘祥来到戏班、兼任鼓师、同时还卖膏药,他带来了他的搭挡贾老夫 子。刘祥是一个见多识广,豪爽仗义的江湖艺人,一条响当当的汉子, 小鼓打得漂亮,爱摆龙门阵,却从不谈别人的隐私秘密。他没有家室儿 女,因此,他惧怕灯火,因为有灯火处,必有灯下和美的一家子。刘祥 和贾老夫子被我“招安”后,台上台下都有了生机。可是一次演出,由 于我的浅薄和任性,在台上耍起主角脾气,使刘祥忍无可忍,一气之下 出走了。大家黯然神伤,唉、人生的聚散离合,冥冥中似有定数。我祈 求上苍,赐给我们这群流浪艺人一个幸运的明天。陈丽华是戏班里公认 的大美人,生性快乐,单纯,心地善良,泼辣动人,虽没有文化,却极 有艺术天赋。她的丈夫丁亮,这个昔年川剧团团长,因贪污被开除公职, 在戏班子里吃白饭。丽华与文武小生林子元热烈相爱,他们的恋情无秘 密可言,可是,丽华不会生养,而子元又是一脉单传,肩上担着续香火 的重任。林子元让戏班内另一个爱慕他的姑娘小清秀怀上了孩子。然 而,林子元无论从精神到肉体都绝对离不开丽华,小清秀只是一个传宗 接代的工具。就在这时,刘祥回来了,他一直爱着小清秀,可是,他却 催促林子元和小清秀办理了结婚手续。丽华身心憔翠不堪。从此,她变 得沉静内向了,她与林子元热烈如火的爱情也变成了相濡以沫的依恋。 他们常常相对而坐、长久地注视着。丑角师兄伍永泰在舞台上专门扮演 拔刀赶棒、性格诙谐的豪杰义士、生活中却对菩萨神灵崇拜到走火入魔 的境地,孤身一人,只爱杯中物。贾老夫子整日子曰诗云,一肚子川戏 秘本、生性淡泊。大雁来去,冬尽春归,颠沛中已到了1962年暮春时 节了。戏班子又开始了流浪、在荒郊野外跋涉、在山乡野店宿营。这一 日,戏班在一个小镇上刚刚敲响开台锣鼓,却发生一件意想不到的事, 有人冒充林子元的名义,将镇上一个姑娘骗至河边、欲行污辱。于是, 戏班子被赶出了小镇。日子在流浪迁徙中逝去,到了秋天、戏班几乎断 了生计,到处可见可闻的是“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戏班里不少人 另谋生路去了,子元夫妇却在颠沛中生下了一个漂亮女孩,取名盼盼, 她成了大家的女儿,刘祥和丽华更成了她的再生父母。刘祥比过去更豁 达温存了,他常劝大家“逃得过劫运就是神仙。”为了养活戏班,使出 了浑身解数。丁亮则突然关心起政治,贾老夫子仍在寻求淡泊悠然的心 境。这时,我得到消息,有人说我拉着私人的戏班子公开与国营剧团唱 对台戏,是挖社会主义的墙角。可是我们还要生存,在一个僻远的小镇 上,刚刚降下演出的帷幕,我们全体就被民兵押到公社,一个公安干部 宣布我们为非法剧团、立即解散。贾老夫子和伍永泰被扣上莫须有的罪 名。戴着手铐给押走了,然而,谁也没有想到,这一去竟成永别。这场 突然降临的雷劫之灾,将戏班打得粉碎,我们的出路在哪里,冒着严寒, 我们来到一座寺庙暂为栖身之所。寺内晚钟响起,四周山谷回应,万簌 合鸣。丁亮的真面目被大家揭穿了,冒充林子元污辱妇女写诬告信加害 贾老夫子和伍永泰、大家要撕碎他,当天,被我们赶下山去。半夜里, 丽华也走了,她要看住这条恶狼,不让他再跑出来咬人。她要保护她所 看的人们。塔顶风铃在朔风中低泣。戏班散了,人生是云、时间是风, 这么快就给吹散了!从那以后,我的生命之旅如走进沙漠的孤客,越走 越荒凉、寂寞。我同右派大夫生活在乡间。命运又安排我与刘祥在十年 后的落花时节重逢。他带来了令人震颤的消息。那个猥琐奸诈的丁亮在 “文革”中杀了出来,当了造反司令,他居心叵测地把旧日戏班里的朋 友全部接收、到了武斗高潮时期,将这些人推向了死亡的陷阱,成了两 个对立组织武斗的牺牲品。林子元葬身万丈深渊,小清秀吓疯颠了。丁 亮也不得好报,半年后,在江边发现了他的无头无脚尸体。贾老夫子和 伍永泰在监狱中,一个饿死,一个病死。丽华在子元死后不再唱戏,靠 替人缝洗衣服度日。刘祥也老了许多,布满沧桑的脸和花白的头发让我 一下子难以相认。他一直悉心照料疯颠的小清秀,周济丽华母女、十多 年的身心消耗,将他折磨得疲惫不堪。“访旧半是鬼。”我的心在滴血。 刘祥告诉我,原来的戏班已被县川剧团接收,他劝我重返舞台。往日的 生死情谊,目前生活的困顿,使我收拾好简陋的行装,远处的竹林中鹧 鸪在啼叫“行不得也,哥哥!”在那个满目夕阳衰草、秋风瑟瑟的车站, 我和丽华重逢了,丽华已是红颜褪尽,寒酸凄凉,盼盼也已长大,劫后 重逢,泪湿衣衫。到了剧团,我唱起了样板戏,不到一月,就担任了主 角。不久,发生了一件石破天惊的事件,就此断送了我的舞台生涯。一 次演出中,我被认了出来,“不准右派分子的臭老婆占领我革命舞台。” 第二天,我和丽华来到子元坟上丽华的呼唤在秋叶秋风中回荡,她将子 元的坟修成双棺墓穴,她要生不同床死同穴,这超越生死的爱足以惊天 地泣鬼泣,我被这普通女子的爱震动了。夕阳下,我紧跟在丽华的身后, 急匆匆走下山去。

        作品鉴赏 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孩子,在艺术的诱惑和生活的逼迫 之下,竟拖起一支百十号人的戏班子,在那个特殊的年月里,辗转流徙 在茫茫世界的一个角落里。他们走乡串场、卖艺为生,颠沛流离,备尝 人世间的酸甜苦辣,在流浪生涯中砥砺了性情,彼此间相濡以沫,患难 与共,然而最终还是生死两茫茫。这就是女作家何洁的《落花时节》要 讲述的故事——这个发生在三年饥荒的日子里以及在那乾坤颠倒岁月 里的故事。这是饥饿的年代,也是极左思潮横行的年代,在这样一种异 样的历史状况和生活现实面前,人的生存环境是何等险恶呀。可是,这 群川戏艺人走到了一起,但是,他们是“搁浅在沙滩的木船”,生也艰 难,行也艰难,在生死与共之中,才看见了真人情,真人性,也使恶人 昭然于天下。在戏班子要砸饭碗的时候,刘祥这位江湖上大仁大义的卖 艺者,挺身而出,救戏班于危难之中。他豪爽正义,见多识广,“身拥 绝技”,心洁如霜。可这位带有传奇色彩的人物,半生与爱无缘,把一 腔爱和柔情倾注到养女盼盼身上,倾注到对小清秀的无微不至的关怀 之中。这是一个识尽人间愁滋味的流浪者,是一个在生活的漩涡里拼力 挣扎搏斗的普通人的写照。丽华,这个红颜薄命的多情女子,如一泓清 水般透明,她爱得热烈、柔情似水,恨得真实,敢于同归于尽。她生生 死死地琐住了心高气傲的林子元,那超越生死的爱,使她坚持地活着, 抚养了一个兰心慧质的盼盼。她超然地看待着世间的一切,微笑着面对 着归宿,那是一个奇异的地方,在那里,他俩人还要“热热闹闹地唱那 些在人间来不及唱完的铁马金戈,悲欢离合。”还有丑脸师兄伍永泰信 奉神灵,总想着落发为僧,终而被奸诈之人被那可怕的年代置于死地。 那个诗曰子云的贾老夫子,儒雅得近乎迂腐,迂腐得又有些可爱,在饥 饿的困窘中寻求着淡泊悠然的心境,最后被活活饿死。还有“我”这个 领班“小姐姐”的困愁、迷惑。这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用他们各自 的情义、情怀织就了一张人世间真善美的大网。纵然梨园弟子们遭受饥 饿,遭受困扼,遭遇分离甚至死亡,他们始终在这张大网之下,始终保 持着相互牵肠挂肚的爱和思念。在时间上空间上他们暂时分离,可是在 精神上他们无法分割。这部作品凝聚着浓郁的人性和人情,是作者对人 世沧桑聚散离合的无尽感叹。这部小说虽没有大起大落的故事情节,但 亦感人至深。这就是除了写人情,还写了世情,从人情与世情的撞击之 下,衍出了一连串的悲剧事件。贾老夫子、伍永泰、林子元的惨死,戏 班的解散,小清秀的疯颠……这一切让你叹息,让你流泪,也让你思考。 是啊,在那种畸形的世态下生存,有情人不成眷属,有志者不能发展。 善良的人不得善终,最后死的死、散的散。于是,作品深藏的蕴义就不 言而喻了。这里不仅有伤感,有血泪,也有愤怒和控诉,更有生机与希 望。这是一个真实的世界,如此这般,才更真实。但“哪怕活得再苦, 也要活下去,活着是美好的!”《落花时节》不仅人情味浓,而且乡土味 亦浓。故事发生在泯江边,因此,作品带有浓重的四川地域特点,从川 戏的锣鼓点到走江湖卖膏药的艺人,从摆龙门阵到关于“浑水袍哥(土 匪棒客)”的传说……使作品有着突出的地方特色。虽然作品中使用了 一些方言土语,但读后并不觉冷僻突兀,却有新鲜自然之感。另外,小 说的语言很有特色,亦雅亦俗,雅俗共赏。雅者如“为了答谢泉台知己, 丽华甘愿寂寞、清苦、宁肯‘玉轸抛残,金微散尽’也不肯再登台…… 男女间的爱情,一旦拭去了世俗的尘埃,浮华都尽,如一泓清水,纵是 地老天荒也无法冻结片刻。”俗者如一幅对联:“大花脸耀武扬威,如果 是真,那还了得;生旦丑擦脂抹粉,倘若非假、才说不完。”几分妖娆, 几分粗朴,显示出一种语言内在的魅力和一种自然的和谐。《落花时 节》呈现为一种特殊的文体——纪实小说,它是小说、但不是任想象的 翅膀飞到九天之外;它又是纪实的,但不完全记录生活。也许是完全真 实的故事不足以盛载作者内心涌动的情愫; 而彻头彻尾的编造又有悖 于那一段永生难忘的经历,于是作者便把经验世界与想象世界重合在 一起,构成了新的小说世界。


打赏

微信扫一扫,转发朋友圈

已有 0 人转发至微信朋友圈

   本贴仅代表作者观点,与麻辣社区立场无关。
   麻辣社区平台所有图文、视频,未经授权禁止转载。
   本贴仅代表作者观点,与麻辣社区立场无关。  麻辣社区平台所有图文、视频,未经授权禁止转载。

 楼主| 发表于 2021-6-5 21:50 | 显示全部楼层

人生如蚌,蚌病得珠:流沙河与何洁爱情往事



2019-11-25 18:16

原载于《青年作家》2010年第4期,作者蒋蓝。有删节。


1982年11月秋的菊花诗会。《星星》诗刊编辑部“全家福”。右一为流沙河、右二为何洁


何洁与巴金


年轻时的何洁

何洁现为青峰书院主人,她经历曲折,堪称奇人。这是三十年来,何洁首次同意媒体采访,并披露她的三次人生转折——
余生也晚,记得是2007年春末的落花时节,诗人魏志远邀我同去青峰书院拜谒何洁。书院所在地为青城外山之青峰山,故名。在这之后,我又来过十几回。2009年4月的一个午后,我把车停在“成青快速通道”路边抽烟。望着驶入普照寺的水泥路,穿过巨大的牌坊,直抵青城外山奔泻而下的滔天苍翠。几只黑鸦从山麓飞起,把山势逐渐抬高,在空中折返,如同把鸟道挽了一个结,也像墨斗将弹线断然收回。
抵拢山路的尽头,我用八分钟的时间登完了一百八十三级台阶,来到青峰山弯月一般的凹地。这些豆沙色的砂岩均是何洁请工人从山脚挑抬上来的,约1.8米宽。就像一棵躺下来的大树,我顺着树干一路迂回,扶摇直上,直到青峰书院的山门前,大树起身,也把我带到了一个被鸟声和花香缭绕的高处。书院就像一把龙椅,依山而立,又依靠峭拔的飞檐,体位微倾于大地。我用登山表测量了山脚的海拔,是六百二十五米,青峰书院的海拔是七百三十五米。这百十米的高差,差不多是书院里那棵一千二百岁银杏的高度。浓密的树荫伸开翅膀,振翮之风送来山林不绝的清凉,把雪白的书院护卫在羽翼下。
一回头,发现何洁大姐一身青衣,站在那棵一千二百岁的银杏下侧身看我,或是打量在我头顶大树间蔓延而下的木鱼鸟叫声。地上一层密密的银杏花,像燃烧的碎金,被一阵山风拂动,一旋,复又熄却。2002年,何洁决定修筑书院的时候,这棵状如连理枝的银杏,一根巨大的枝桠几近枯死。缘于山泉冲刷树根,淘空了基土。何洁用肥料填实了空洞,又修了一座小小的龟山蓄风水,挡山泉。一年之后,枯枝转绿,银杏树用更深刻的浓荫撑开天色,让观者与树,都获得“相看两不厌”的心情。
我们在六角亭里坐定,绿浪滔滔,似乎要把亭子带走,但春蝉的叫声宛如钢丝,牵动身心。何洁的女儿就叫余蝉,远在东瀛,何洁的目光在森林的邈远处徘徊。一个粗大的乌木茶桌上,滇茶在鼎沸的山泉里沉浮,茶叶举针,金针度人,将水面戡破。何洁低头,她的面容消匿在茶杯腾起的水汽中。她谈到了自己的病。肋骨剧痛。以及由痛楚分泌出来的觉悟,让人联想起人生如蚌、蚌病得珠的老话。她对我背诵了一副自传联:
一切非我所有,放下就走;
人生本是旅途,累了就睡。

横批有两个,在世的时候是“活在当下”:死后即为“请勿打扰”。从中可见其性情。何洁的记忆力惊人,自己写过的几十万字的作品基本能复述,有时,她在来访者面前径直忘情地走到过去,走出很远,在“故园”某个篱笆墙的转角,她立即折返回来,用一脸宽慰的笑容面对大家:喝茶,茶味正好!

何洁的“故园时代”

流沙河先生的多篇诗文中,提到一个地名“故园”,指的是金堂县城厢镇余家老公馆,门牌为槐树街5号。如今此地划归于成都市青白江区。我查阅了沙河先生的《锯齿啮痕录》,发现何洁首次去故园看望“钦点的大右派”时间是1966年7月10日,带来的是成都大动荡的凶讯。8月1日,她第二次来故园,带来的礼物,是她悄悄珍藏的流沙河曾经抽过的三个“飞雁牌”烟蒂,以及一块洗澡海绵。烟蒂是否吸纳了恋爱时节的文思和茁壮的誓词,不得而知:海绵一直高频率地使用,直到儿子余鲲出世,海绵又成了鲲鲲的玩具。
何洁在故园住了两天,足不出户,但依然引起了人民的高度警惕。因为她的漂亮,不仅仅是让故园蓬荜生辉。通过那几双觊觎的眼睛,人民已经在推论何洁与“女特务”的关系了。不是么,中国电影里的女特务,均是让“蓝蚂蚁制服”的蚁阵发生骚动的美女。至今我都承认,按照五六十年代的标准,何洁的美丽,是出类拔萃的。更为可敬之处,还在于她拥有丽人们所不具备的才华和血气。
在清风月明的凉夜,何洁与流沙河依偎在故园的台阶上,流沙河朗诵了自己的诗,何洁唱了一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声音必须压低,低到歌声从地面的野草露水上掠过,不惊动水珠和虫子们的梦,把月光洒在地上的疏影填满。故园的围墙之内,成为“莫斯科郊外”的一块精神飞地。
他们谈到了彼此第一次见面的情景:1952年7月1日,成渝铁路通车典礼大会上,十岁的何洁戴红领巾,成为了剪彩仪式牵拉彩绸的幸运儿。贺龙元帅手持剪刀,神采奕奕。何洁身材矮小,“西南王”李井泉的夫人肖里将她抱起才把彩绸拉直。二十一岁的流沙河已是《川西农民报》社编辑,也围挤在剪彩现场采访……命运就是机遇的排列组合,谁能料到十四年后,他们竟然四目相对、心心相印呢?说到这里,他们开始笑,接着又哭!

第二次见面,是在陕西的华清池。何洁与川剧团来演出,流沙河因《草木篇》挨批,到华清池散心……

记得何洁曾对我讲过,少女时代的她,在家苦练川剧唱腔,“咿咿呀呀,小桥流水,更阑静,夜色哀,月明如水浸楼台,透出了凄风一派。梨花落,杏花开,梦绕长安十二街”……母亲听得入神,深深叹了一口气:“傻女子啊,你唱得扫帚都要生脚,跑来扭到你!唉……”母亲的潜台词她自然不懂,也听不进去。她进入成都市川剧团后,到1958年被单位错误处分,一气之下去新疆加入兵团歌舞团……几十年之后,当她已逾知天命之年,才发现母亲的话,宛如谶语。
何洁第三次来到故园,是8月22日,相距第二次见面仅二十一天。这天恰好是农历七月七日,在成都民间,当晚有不少仪式,比如“乞巧”。何洁顾不得“被当官的舅爷骂成天生反骨”,也不怕被有权势的女伴骂作头脑发昏,他们忙于当晚结婚。结婚一共耗资十元人民币。流沙河向派出所“报告”,获准,如蒙大赦。当晚,新郎倌在日记里写道:“生活本身比一切最好的散文更好,比一切最好的诗更美!让今天的日记成为空白吧,幸福的空白。人类只是在忧伤和不幸的时候才多话的……”叙述中蕴含哲理,看来诗人并未被喜悦冲昏头脑。
在我看来,有一种人,似乎是无根之木,但只要将它往地面一戳,就能长出根须,举起绿枝,掬来清香,并使自己周围的气场,逐渐因为自己的挪移与横斜而发生积极性改变,这无疑体现了生命的韧性与强悍。事实证明,何洁就是这样的人。
儿子余鲲出世以后,何洁的川剧生涯行将断流。由于与流沙河的婚姻关系,她离开了寄托着美好前景的新疆某兵团歌舞团,以“大右派余勋坦”妻子的身份,在故园扎下了根。她每日必须苦苦思索一日三餐的获取和分配,像个粗嗓门的农妇,挥袖擦汗,荷锄担粪,成天与小镇上的平民打交道。她手巧,可以为单位加工帆布手套、围腰、袖套;她开垦故园里的一处废弃房基地为菜园,种植蔬菜卖点油盐钱;还在故园里种了几棵果树,精心伺候下,每年小有收获,娃娃吃点长相不好的,好的拿到市场上去卖……
这里讲一个故事就够了。何洁发现有农民来收购尿水,一挑一角八分。一家仅四口,产出有限。她偶然发现,堆在屋边的谷草经雨一淋,流出了浑黄的汁水。她开始“制作”尿水:一桶大半为谷草泡水后的产物,小半为尿,充分搅拌,外观、气味上无半点破绽。农民来故园收购多了,产量奇高,觉出了异样,何洁大声武气地说:“哦哟,要看质量嘛。你不要小看人哟,你屙得出,未必我们就屙不出来啊?”农民无言以对,只好付钱。
记得有一次,一家人好久没有尝到油荤了,两个娃娃面带菜色,让何洁心头伤痛。临近中午,收购尿水的农民终于出现在门口!当她拿到一角八分钱后,手都来不及洗就往街上跑。她买了八分钱一碗的红烧牛肉,邻里关系好,馆子的师傅多给了半勺,何洁又买了几个大萝卜,回家再加工,尽管牛肉在一锅萝卜里已是泥牛入海,难见踪迹,但看见丈夫、娃娃吃得那个香啊,自己吃再多的苦,也值了。
已经成为城厢镇木器家具社锯匠的流沙河,隔三岔五地被再去批斗,性格日趋怪异。后来,何洁也难以避免,被群众揪了出来。“右派分子流沙河为啥子这么顽固?是因为有你这个‘贤内助’,你必须交代支持大右派的罪行!”“打倒演封建戏的孝子贤孙!”何洁并不畏惧这样的叫嚣,她熟悉这种色厉内荏的招数,她具有一种化险为夷的人格力量。何洁对我说:“以前,戏班子就是一个大江湖。我在1961年就自己组团四处演出,见的怪物多了。不过,在故园期间,我又参加别人的戏团外出演出过。”
何洁后来写了数十篇文章记述这段往事,影响最大的是中篇纪实小说《落花时节》(发表在《十月》1987年第1期,获得“十月文艺奖”),此部作品后被收入《当代中国文学名作鉴赏辞典》(辽宁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在艺术的诱惑和生活的逼迫之下,何洁竟拖起一支百十号人的戏班子,名“火把剧团”,在那个特殊的年月里,辗转流徙在红色世界的缝隙里,以川剧的奇怪唱腔来歌颂新生活。何洁所说的参与别人的戏班,时间是在1969年之后。《落花时节》里描绘了现代戏《列宁在十月》川剧版的演出。2009年我才弄清楚,演出地点是成都到乐山的水路大码头黄龙溪。
何洁写道:“此戏据说无剧本,全凭着旧戏曲的八大韵去‘踩水’(即兴创作),大剧团不敢演,怕犯错误,只有些班子小胆子大的县川剧团才敢演它。演列宁的须生崔正红习惯了在台上走正步,举手投足依然是旧戏中的大臣风范。花脸刘盛财演斯大林,在台上老是用手死劲捻松香粘的八字胡。我同其他演员串角,端端正正站在二位革命导师旁聆听教悔。”
……
克鲁斯卡娅:“相公!”
列宁:“娘子!”
克鲁斯卡娅:“听说列相公有难,夫人特来探过端详啊!”
列宁:“斯卡娅娘子,没得事没得事。革命关头,哪里还顾得上儿女情长。赶快回去!”
克鲁斯卡娅:“相公,万万当心!”
列宁:“快走快走!我马上还要和斯大林同志商量革命大计。”
克鲁斯卡娅:“好,相公!万万当心啊!相公!”
列宁:“娘子!”
(帮腔):“生离死别啊,革命夫妻不好当啊!”
(克鲁斯卡娅下)……

唱着唱着,何洁在悄悄流泪。出门演戏已经大半个月,不知道流沙河怎样了?鲲鲲和蝉女吃得饱饭吗?自己拼死拼命从警察那里要回来的流沙河的手稿,是否依然安全?而且,菜园应该施肥了……这是怎样的一种生活?何洁没有多说。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头拉磨的驴,脑袋前有一根胡萝卜在晃动,因而必须奋力前进。有一天,管理者去掉了那根胡萝卜,驴子更卖力地前进,因为,它在找那根萝卜。

一个屋檐下容不得两个天才

流沙河饱含深情,写给何洁一首诗《十爱》:
爱你为爱我丢掉饭碗
爱你为爱我而甘当贱民
爱你冬夜偎热我冰冷的脚
爱你夏夜扇凉我汗浃的身
爱你挽着菜篮牵着儿给我送牢饭
爱你在市场上红着脸讨价还价
爱你不顾面子给人当保姆
爱你不让我知道钱之用尽
爱你一边奶孩子一边唱《宝贝》
爱你一边织毛衣一边读《普希金》
愿来世你做丈夫我做你的妻子
愿我能给你无限柔情

此诗甚至被收入了婚姻心理学著作,作为成功案例的佐证。至今读来,也让人脸红耳热。这诗对80后而言肯定是无从得知的,标题倒是被80后的小说家张悦然“蹈袭”,成了小说,还有扉页的题字“那爱被我像童年的压岁钱一样藏了又藏,直到最后再也想不起来放在哪里。”比较起来,还是流沙河老而弥坚。是什么稀释了这“浓得化不开”的感情?
1978年底,何洁一家从城厢镇回到成都,住在东风路四川省文联的一间资料室,由于墙体是黑色的,何洁叫它“黑房子”,这是一个富有深意的隐喻,但总有阳光排闼而入。搬家时,省文联派了一辆卡车,因为实在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可搬,最后几乎是空车返回。我记得也是在这个时期,十二英寸的黑白电视机屏幕上,好几次看见著名诗人流沙河身着中山服,玉树临风,用成都话朗诵自己的长诗《梅花恋》。
何洁的工作关系也逐渐接上了,到四川省文化厅下属的川剧研究所供职。十年之后,她被评定为二级作家职称,单位通知她去领证书,直到今天,她也没去拿。在此期间,她到《星星》诗刊任见习编辑,结识了魏志远、骆耕野、谭楷等一大批诗人小说家。她清楚地记得,翟永明的处女作《我害怕看你的眼睛》就是自己从来稿中遴选发表的。这事,翟永明兴许忘记了,但她给几个朋友说过,自己很想写一写何洁,写一写何洁和她都居住过的鼓楼北三街56号。我提过这事,何洁却真的忘记了。
从愁绪万端的故园开始,何洁学会了抽烟,抽那种最劣的烟,树皮裹的不是烟的烟。这个习惯延续至今,她抽一种烟多年也不知道牌子,直到有朋友来书院看望她,告诉她这烟叫“爱喜”。何洁说,这些都是过眼云烟。但写作不是!住在“黑房子”里,她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顽固到了偏执,饿得发昏也要写几句才躺下。回到成都,日记的字数每天都在疯长,情形有些像故园的野草,让她又惊又喜。她记录触痛的每一个细节,记录大树轰然倒地时震起的灰尘,记录一只萤火虫穿过儿女的哭泣,翩然如庄周的蝴蝶。有一天,她怯生生地把日记拿给老作家车辐指点。车伯伯一看,很是感慨:“傻女子呀,这就是文学呀!”说到车辐,有一事值得一记:在流沙河发配金堂的二十年间,大概只有车辐来看望过他们夫妻。1978年,车辐骑一辆自行车颠簸一百多里来到了赵镇,灰尘扑满全身,这让流沙河、何洁感铭五内。
平时,与何洁讨论文学最多、且给予她诸多生活关照的是省民间文艺研究会的曾小嘉。在此期间,她先后创作了《牧鹅》《儿子出世了》《蜩螳春秋》等一系列作品,在《人世间》《龙门阵》《四川文学》《散文》等刊发表:另外还在广州的《家庭》《法制文学》等刊物设个人专栏。
1981年全国第一届新诗集评奖揭晓,《流沙河诗集》中榜。流沙河又在撰写《写诗十二象》,又在编著《台湾诗人十二家》,还四处开会,目送惊鸿,不亦悦乎。一些回信就由何洁代复。这段时间,大剂量的写作形成了一种峰回路转,透过往事的褴褛缝隙,她逐渐发现,写作并不仅仅是反刍,写作应该是对升跃的、澄明之境的营造。为此,她需要更多的时间和精力来烧造自己的余生。她问自己:我有能力像巴金那样成为中国第二个不拿工资的作家吗?话从口出,办公室的同事均不吭声,大概他们以为这是天方夜谭。
1984年冬天,何洁真的向《星星》诗刊主编白航提交了辞职报告。她参加了全国很多笔会。在安庆召开的《法制文学》笔会上,与几位资深作家探讨了《落花时节》的构思,得到了不少启发。就在自己的写作以近乎冲刺的速度在抵近一个大限时,她蓦然回首,感到了不安。

本年,发生了何洁一生中最大的一重波澜。

她当时的想法很简单,找一个清净的地方写作。隆莲法师推荐她去青城外山的普照寺。那是1984年夏季的一天中午,谭楷、陈晓等人陪同何洁到普照寺,进入山门,就发生了两件怪事。
那时普照寺很是破败,1972年革命者将寺庙建筑拆毁移作炼铁厂的材料,仅剩四重殿,一侧有两排厢房。何洁在寺庙里静静踱步,她问几位老尼姑,后院是不是还有三排厢房?以前是不是有二十四个天井?她们窃窃私语:“她如何清楚这里的情况?莫非是我们的方丈转世?”听到这样的话,何洁没回答,一直往前走。这次何洁提前为自己选好了寮房,他们决定乘车回成都。突降暴雨,她穿了一双半高跟鞋,趔趄不断,滑行在满是泥泞的山道上,以至于误了最后的班车。她当时想,我一定要修好这条进山的路!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一激,这是发愿啊!
在我看来,一个人一手持烛,一手护着火苗走进大庙,当是最庄严的时刻。
住进普照寺之后,何洁写出了《落花时节》《山里山外》《空门不空》《山月寮记事》等佳作,《闲情》在《文汇月刊》发表后,演员出身的作家黄宗英读了大为感叹,特意给何洁去信,急欲结识这样的“同道”。
大地的旷远是很难目测的,正如我们无法预测自由的宽度。但一堵残颓的山墙截住了大地的奔泻,让我们得以目睹自由与现实的距离。住在寺里,何洁没有忘记自己的“发愿”,她花了三年时间,募来近三十万元,修筑了普照寺通达山外的水泥公路。这段时间,她向中国道教协会会长、青城山傅元天道长问道,学习易经和道家吐纳。很快,她从未经历的奇迹就接连发生了。
由于何洁的呼吁,都江堰市领导对普照寺的恢复重建给予了大力支持。他们得知何洁的文学写作情况后,支持成立了“内明文学创作中心”,成为当时四川省最大的民间文学团体。不久,又请何洁下山,担任《青城文艺》的执行副主编。1988年,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来到焕然一新的普照寺,对何洁居士的工作,给予好评。次年,在完成普照寺十九米高的大观音塑像之后,站在脚手架上,倍感疲惫的何洁决定,与流沙河协议离婚。
在街道办理离婚手续时,工作人员看到他们的名字,大感惊讶,一再表示惋惜。何洁回忆:记得从街道办事处出来,谭楷对我说:“你俩离婚的原因,是一个屋檐下容不得两个天才!”但何洁想到的却是,靠写作为生的作家现在很多,沙河不也是吗?但我们好像都不是什么天才!我付出心血来写作,是不希望彼此差距被拉大。如果我的写作真的使我成为了“天才”,那就是我的悲哀了。因为我不再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
如何来面对这段共同度过的二十五年历程?深谙生命悲情的何洁为此写道:“人生聚散无常、缘尽即散,这其中本无是非可言。”
“你与六亲无缘,与众生有缘”,恩师正果二十年前的开示语,如今竟成谶语。这年六月上旬,劫后轮回的何洁,以苦难作墨,以浮生为砚,在一个浓黑的午夜,写出了感动众生的至文《我与青山共白头》,后来镌刻在青峰书院的照壁上。

蹈海归来不羡山

但是,青山在哪里呢?
何洁旅居香江,开始与海外佛教界、写作界广结善缘,并十几次去藏地精研藏传佛教的五大教派,拜谒了很多高僧大德。这一时期,她的作品结集为《晨钟暮鼓录》,得到赵朴初、巴金的高度赞扬。其实,巴金与何洁是老亲戚了,“文革”期间何洁曾去上海治病,肖珊的姐姐是名医,何洁在巴金家住了一阵。1994年巴金回川时,一再问众人:“何洁在哪里?我要给她说话。”巴金怕何洁出家。就何洁而言,奉行求真、辨伪,冲破神学史观的藩篱,使一种关爱生命的价值观,得以水落圆成。
如果说,人是上帝的木偶的话,那么,对何洁并不适用。她说,情欲之人才是木偶。那根操纵肢体和思想的拉线,以一种藕断丝连的方式,暗示了人的被动处境。有一天,她内心一紧,痛得眼泪都出来了。
1991年的春末夏初,何洁想回成都看看儿子,也想看看流沙河。她知道成都不容易买到港版图书,为嗜书如命的流沙河买了一行李箱的书籍。到达双流机场时,适逢大雨,她慌忙打车赶到四川省作协的宿舍,她唐突地敲响了流沙河的房门。
见到何洁后,流沙河大感突然,他让何洁去保姆的房子等一等儿子余鲲。何洁站立窗前,看见一把伞下,两个紧靠的背影滑出了文联宿舍大门,何洁一个趔趄斜靠在墙上,她没有滑倒。她流泪,她听见内心发出了一个清脆的声音。这与她第一次去故园,相距何止千万里!
迄今十八年了,他们没有再见面。用流沙河的话来说,“分手即为路人”。
何洁说,她没有读流沙河的长篇叙事诗《妻颂》。别人有写的权利,她也有不读的权利。对这个问题,余鲲对我说:“爸爸、妈妈你们都是名人,离婚以后仍然是名人。但我和姐姐就成了战争孤儿了。”何洁想说,你们永远不会是!但是,这话至今想起都令她心痛。她说,自己无愧过去,但有愧一双儿女。
1992年,何洁与周先生结婚。他们在蜀南竹海深处,花费近二十万元,留下了叹为观止的庄严造像,至今是竹海一景。由于佛事频繁,她的写作彻底陷于停顿。面对满目苍翠,苍山碧波无垠,她会陷入一种归去的痴迷……
青山,青山在哪里呢?
一个执意寻找终极地的人,与环境总是格格不入的。1996年,她强烈渴望有一处极度安静的地方,哪怕只有一间屋,把自己锁在里面,连蚊子也不知道。这是她的自我放逐。她在云南大理找到了一间这样的房子,买下,一头扎进去,一晃,就过去了几年。周先生也不时来探望何洁。她至今都承认:那时,自己缺乏自信,有巨大的心理危机。
读了无数的书,甚至对南传佛学也产生了诸多体悟,但她又在一种“止语”的沉默状态下打量自己的未来。有一天,被愁绪笼罩的她在大理一个小镇的街头,看见上百人在前仰后合,哈哈大笑,原来他们围着一台路边电视机看姜昆的相声。这有什么好笑的?但何洁突然感到了什么,像一道光,把树叶从枝条上闪落,树叶飘坠时分,却是一种有韵的飘坠!
她买了四百多元的相声、小品光碟,回家看了个昏天黑地。她唯一的发现是,自己还能够笑!“人,是不是可以更简单地面对生活呢?”她想。
让内心慢下来。慢到近乎停滞,但又略略移动。让一团乱麻停止无休止的哀伤和卷曲,让乱麻一根一根在回忆的梳齿里松弛,成为暗夜深渊中,一根牵引自己回到现实的导线。这与火相反,火是用一层层的橘红色,把火越映越浓,直至成为过滤的纯血。这会使一切承载净血的物品狂乱而软化,就像悲痛的指头捡不起一滴眼泪,最后,都变成了白焰的同盟。
何洁想起了木偶,以及木偶身后的拉线。她觉得,自己必须把自己攥在手中,自己才是舞蹈的魂。
一个石榴,与其让它在默想中泯灭,不如干脆亲手把它掰开!唯一的好处是,可以让种子回到大地。
2001年,何洁与周先生彻底分手。大家好说好散,并无动荡。对此,四川省的一位老领导大发感叹:“何洁,你前半生帮助了一个落难的书生,后半生又去帮助一个不得志的官员。你最后还给自己留了多少时光?!”这年,何洁刚好是六十岁!
她空身而退,退到青峰山。人生就是螺旋盘升的轮回。她发现,山还是山,水还是水!
何洁看着我,指了指书房:“你所有没有连接起来所形成的疑惑,其实都写在那里。”我知道,她指的是自己那几十个日记本。所有的人与事,以字的方式躺在纸上,让人与世界,让流血与损害,让硬与软,如此隔纸而立。

发表于 2021-6-6 14:05 | 显示全部楼层

发表于 2021-6-6 15:47 | 显示全部楼层
难忘瓜莱代稂食关時节的川剧情呵!!!!

发表于 2021-6-8 11:37 | 显示全部楼层


            人生多坎坷,往事不堪回首!
高级模式 自动排版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复制链接 微信分享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 关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