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杏，除了母亲，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真实姓名。她出生在北方，一个远离城市的村落。那片，不能再愚昧的土地，几乎与现代文明隔绝。大自然给了她惊人的美貌，这美貌却让凄惨伴随她一生。
12岁，单就形容、比喻少女的年龄。那是露珠未谢的早晨，一朵同时放出娇嫩和清香的花蕾。
那年村长B直来直去地，对前来扶贫的乡长A说：“穷，只有这个漂亮的女娃。”说完，他走了。
酒后控制不了情欲的乡长A奸污了银杏。照常理，这都是农村基层干部，接待上面来人的家常便饭。可事后不久，乡长A暴病死亡，村长B听到噩耗，突然瘫痪。他们的亲属借助迷信，一致咬定，银杏是狐狸精，因为她长得白净，称她白狐。于是，村霸用一桌酒菜，纠集了他手下的一帮打手、无赖要活埋她。
她的母亲，不相信这个结论，磕头求饶，硬是用一把镰刀救下了银杏。
16岁，有二八女多娇的诗句。如今的女孩，是娇惯家庭的公主。月亮美丽，只有一个，她们放弃了，想要月亮的奢望。摘一颗星星，星光闪亮，娇娃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
这一年，银杏的父亲、母亲相继去世。亲戚和村民们，更加远离了这只权势制造的“白狐”。尽管她原本，自带魅力的体貌，又添了几分动人的姿色。
村长B的兄弟见过世面，劳改释放证，成了他的名片。重新做人，进城发了大财。在那片贫瘠的土地上，光耀一方。是榆树林中，树起的一棵穿天白杨。随风草民，在多数人的心目中，他是模范、致富的榜样。
这个贫穷、善良、愚昧又弱势的群体，勉强收下了，瘫痪权力的余威和家族势力，强行加给他们的被权势歪曲的结论。
其中有些人心里明白，那是用迷信包装的野蛮和无情。无奈，他们身处一片邪气占了上风的环境。
春夏秋冬，银杏的生命开始了第18次循环。苦命人，不一定记得自己的年龄。
如今人生最美丽的一段时光曲线，其中三分之二的轨迹，显示着父母，为孩子的服务，和孩子对希望的追求。这是当今连续的两代人，共同走过的，暗淡又辉煌的路程。
高考，为花儿一样的年龄，铺出了一条通往理想岁月的途径。它被大众推向神坛，凝聚了不少的人心、意志，在宽阔、平展的大道上努力奋进。
崎岖的山路，多有坎坷。遭遇多次践踏的鲜花，已开始麻木。这一年春天，银杏又踏上了乞讨伴随流浪的路途。
她来到一座，向现代化进军的城市。
柏油路在延伸，路旁有夹道欢迎的银杏树和鲜花。新起的豪华酒店，正在装饰华灯。这一切，标志着它们在建设这座城市的文明。
陌生，冷眼。银杏感到不少人的眼睛，不欢迎她。尤其是那些镶在整容后的脸上，涂改了外围颜色的眼睛。她没发现，有几双老年男人的眼睛，盯着她死死不放。
形如乞丐出现在文明城市，破坏了市容。
银杏，在一座星级酒楼门前，垃圾箱中，捡蛋糕时，被饭店保安养的一只牧羊犬咬伤。
一片暗红的血，出现在她身旁。脸由月亮一样的颜色，逐渐变得苍白，昏倒在路旁。
从那一时刻起，开始了月食。民间把这种现象，叫天狗吃月亮。现在一些边远、偏僻部落，还保留着，用响亮锣声，驱赶天狗的行动。那是一种正义和同情联合形成的风俗。
此时这位保安恐慌了，好半天缓不过神来。大概认为宇宙神在警告他，不许伤天害理，要替天行道。他急忙找来了经理，恳求将银杏送往医院抢救。
银杏苏醒了，月食结束了它的全部过程，月亮又复圆了。银杏伤愈后，经保安说和，经理答应，她因祸得福，成为酒店的一名服务生。
这个酒店经理，一堆窝在豪华座椅的囊肉，尊立在雇员面前的高大形象。他见银杏天成风姿，不久，银杏这段出众的姿色，被高大形象独自享用了。
在那些明媚又昏暗的日子里，银杏曾多次走近，这座城市的杏花小区。
那是一个壮观的让她有点害怕的地方。听人说，里面居住的女人，都是前世吃尽苦头的孤魂。银杏确信，她前世，也应当是一个苦命的人。
不能说如愿以偿，现在她也住进了杏花小区。置身其中，夜晚，室外除了灯和反光的豪华轿车什么也看不清。而室内所发生的一切，恐怕只有那一时段，转世的胎魂，才能看到。
从地狱到天堂，她经历了太多的苦难。亲身体会，原来人间天堂的夜，人狐共舞，酒色冲天。
她感到第二天早晨的天空，有一个很大的窟窿。
20岁，正是大学各系，系花们争艳的岁月。她应该是一朵，使校园变得格外美丽的白色玫瑰。那酷似妖媚白狐的化身，准能惊呆所有男生的眼睛。
银杏被经理玩腻了，这位胆大的形象，威逼她从事本店新加的套餐服务，高价出售色情。不管怎样，这位富起来的款爷是她的救命恩人。从此这家酒店生意越发兴隆，在很短时间内，一跃，成为同行中的佼佼者。
同时，一朵白色玫瑰，被狂风撕碎。沉醉，凋谢的花瓣上，找不到风尘女子的眼泪。
21岁，流金年华。这是一个用钱衡量身价的年代，甘愿卖淫女子的裙底，是黄金的颜色。那些跻身于星级宾馆的三陪小姐，高官、巨富是她们掠夺的对象。
这一年，扫黄打非在全国展开。树立起的“致富”形象被同行举报，酒店被查封。由于提前接到报信，主犯经理卷钱外逃，下落不明。银杏和其他几名卖淫女被当场抓获，从此她们由鲜活的粉白、翠绿，变成清一色的暗黄。
城乡差别太大，从农村到城市需要付出沉痛的代价。
银杏被处以劳动教养一年，押往劳改农场服刑改造。不久，她受到一位管教的特别照顾。无论什么原因，都归于她初次获得成功的结果。这种结果让她找到了创业与打工的区别，自身的价值。
同时，命运之神也告诉她。从黑夜里过来的阳光，能把灰色尘埃，变成鲜红的朝霞。
22岁，刑满释放，被遣返回原籍监管。银杏回到了出生她的地方，白狐被城市的文明，退了回来，小姐行业没有录用她。
同村，那些挣足了钱的村女，衣锦还乡。风光于门外、街头。生怕别人看不见她们城市化的穿戴。唯独躲避着白狐游魂般的身影，她们认为那是一种晦气的化身。政府判定的卖淫女是罪人，她们是被这个时代城市化了的打工妹。身份不同，身价也不同。
白狐被本村一个能把地说成天，靠模仿小品演员的声调走红，走街串巷，遇到机会，敢挣黑钱的人收留。
近代兴起的包装，以假乱真。更换标签的倒卖，更是流行。
“不是处女，这个数。”，他伸出右手食指，看给对方。这位取笑农村文化，践踏草根道德的混混，以一千元彩礼，卖给邻村一个中年无妻，一次事故中，留下残疾，却也身材高大，相貌堂堂的男人做新娘。
这比更换标签的倒卖公正，是如今市场，自然生出的一种商业文明。
如果白狐没有犯罪前科，把她介绍给城市的阔人。这只白狐的行踪，有可能出现在社会上层。
官场情人的钱来的容易，大部分是难以拒绝的赠送。
丈夫失去了靠外出打工，挣钱的能力，家境贫困如洗。人穷，好在他性格诚实忠厚。认命的白狐，决定安心陪伴，诚实忠厚的余生。
她在结束苦难的同时，找到了幸福。开花结果，银杏在院里栽了几棵杏树。她盼望着三月的杏花，六月里成熟的果实。
孤独的希望，她经常独自躲在，不被人注意的地方。直直地望着，那些回来又走了的风光女子。
她知道，命运有可能把她们长期安排在城里，一个不愁吃穿的地方。她去过，那是另外一个有痛苦也有欢乐的世界。在命运世界里，地狱和天堂可以系在同一条视线。
在那里，她看见过许多出入大厅、别墅，穿戴整齐、鲜艳，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子。
没有月亮的时候，镶在酒楼、小区窗口的灯，更显明亮。一个夜晚，她看见过一副满月似的脸。像是传说中的，脸盘如月，照明一方的杏花女。
除了白狐，她还有一个外号“照杏花”。镜子赏月，她那次照见的杏花女，外貌确实光焰照人。听说先是嫁给了城里一个很有钱的男人，后来被情妇撵出家门，一气之下，杏花女也做了情人。
来自绿野的仙踪，给那座城市添了几点野外风景。
银杏看到了眼下，又往前想。转世复生，下辈子也许和杏花女一样风光。
年轻的村姑抱着孩子，路过她的家门。门是一道土墙的缺口，她的心，留住了那些孩子们的眼神。
经历过苦难的人，能品出淡淡生活中的甜味。风去雨来，顺心的日子相对短暂。
同村有一恶霸，就是人流中那些横行的渣滓，谁也拿他们没办法。曾被一个强硬的时代定义为坏人，那年月，他们的邪念不敢在群众中露头。
他见白狐美貌，便起邪念，想将这美貌夺为己有。他天生具有实现自己劣行的胆量和淫威，敢轻举弱者的尊严，掷地摔碎。他用强迫的手段，实现、满足了这个心愿。
谈不上忍，更没有争个鱼死网破的勇气。夺妻之恨，让白狐丈夫的心碎了。
穷人不懂忍是什么，只知道逆来顺从。忍是一种孕育中的力量，柔中的刚。从此，本来细若游丝的刚阳，断了，丈夫一病不起。
忍，是我们这个民族的优良传统。弱势群体中，生长着一种天然的善良。
历代精英，都在努力推翻人穷志短这个结论。想把平等写在旗帜上，高高飘扬。
钱和势力，推不倒珠穆朗玛，那峰是土石凝成的意志。同样也改变不了涓涓小溪，溪水不会攀高倒流。
人和大自然共同创造了文化，古色景物依旧灿烂。我们有丰厚的道德遗产，足可以创建，一座屹立在这片土地上的精神宫殿。
女色一旦作为商品，出现在黑市。那美丽的颜色，很快会失去它的光芒。
银杏抓住的一缕阳光，被割断了。地狱深渊，两千元把她牵到了“人魔”的洞穴。“人魔”性格残暴，酗酒成性，醉后必对银杏毒打施暴。
我们的文明，正在寻找人与魔的根本区别。“人魔”居住的洞穴里有电灯，电视。小楼明亮，墙壁上挂着许多和文明有关的奖状。走出这座乡间别墅，“人魔”便是三观正，人品好的榜样。
一年来，银杏因不堪“人魔”的凌辱和虐待，多次寻机逃跑，但每次都被抓回毒打。“人魔”制作了银镣一副，将银杏锁在家中。不久，银杏再次逃跑，被“人魔”抓回，而后打断其右腿。从此她被银链，锁在用现代化材料制作，禁锢在卧室一角的席梦思床上。
这位美丽的新娘，被人们遗忘，没有忘记她的，只有从窗户，门缝探进来的阳光。
阳光抚摸过她的伤痕，门窗离她很近，她的眼睛再也看不到，游动在蓝天的白云。
那些穿过田野，顽强又鲜活的路旁马兰，成为她对那段，乞讨日子的怀念。
连接城乡的公路陆续开通，一个脱贫的名词，降临在古老而广阔的土地上。封闭被开放，原始的野蛮，却在这座现代化的小楼里继续横行。
“人魔”来钱有道，据说在城里的杏花小区，也有他的几套住房。几周后，“人魔”要回到那座城市，变成一个西装必配领带的企业家，去料理辉煌的公司。
公司助理是他的情妇，那是一个最不可靠的漂亮女人。这种担心，不只是他对这个女人的靠山历来担忧。
这是一个不管用什么手段，能挣大钱就是英雄的年代，现代农村生长出一种闲汉，他们一般高大、英俊，多是一些靠留守妇谋生的壮年男人。
其中一个兼职“人魔”白天的保镖，不妨称其为M，另一个就是给“人魔”提供女色的社会混混，不妨称为N。
“人魔”临行前，托付M，N、看住白狐。银杏是他夺来的性奴，又是监管对象，他这样安排，在世态情理之中。
高大形象一旦被推倒，很少有人扶起它原来的尊严。更何况这位女子，从来也没有高大过。尽管她浑身上下，有着维纳斯雕像般的美丽。
银杏的美，给白狐招来许多灾难。这M，N两人，趁机对银杏多次强奸，导致其怀孕。人尽其才，N其实是一个靠吃软饭的男人，又推算孩子可能是自己下的种，他怕“人魔”，便许诺银杏，将支付“人魔”一笔精神补偿费，以换取她的自由，答应娶她为妻。
一妻多夫，银杏没有选择丈夫的权力。一朵玫瑰，枯死在多刺的枝条。
银杏死去的心又复活了，那是因为一个新的生命在腹中跳动。年底，银杏在N家生下一名男婴。人间有天理，他和所有的婴儿待遇一样。这个苦难又充满乳汁般甜蜜的人间，欢迎他的到来。在乡下，人们习惯用鲜红的布条去显示这一喜庆。他的母亲，银杏把一片红绸，藏在孩子的肚兜。喂奶时，它正好夹在两颗心的中间。
孩子刚来到这个世界，不知道母亲凄苦的过去。更不会用心灵去预感，即将来临的一场灾难。
春节就要来临，严寒中，一个属于春天的节日。牵挂游子的故乡不分善恶，“人魔”远道回乡过节。
N做贼心虚，将银杏和孩子送到“人魔”的家。“人魔”知道自己并无生育能力，暴怒使他失去了，原本很弱的理性，将银杏的衣服剥光，双手反绑，吊在门前的树上，猛烈抽打。逼问：“奸夫是谁。”
银杏几度昏迷过去，这个清醒的世界，没有给她申辩的权力。
当晚M、N怕出人命，前来劝解。反而升级了“人魔”的愤怒，盛怒之下，人魔持刀将没有防备的M，N砍杀，导致二人死亡。
次日黎明，喝得大醉的“人魔”，将冻得奄奄一息的银杏解下。拖进屋，再次毒打，直至再度昏迷，随后自己恨恨地睡去。
这一年，银杏被粘贴在一个急速滚动的恶性事件上。看来凶猛的惯性非要把她碾成碎末，方可停止。
一片乌烟瘴气，不能结论天空已沦陷。这是一起，集体向一个恶魔投降的案例。所有的人都远离，正在制造中的人祸，躲开了这场不是自己的灾难。
没有人去咒骂地震，那是天灾。见义勇为者有能力去组织正义的人们，去阻止人祸。如果有一丝正气，走近事态。“人魔”启动的这起祸端，会至此罢休。
M，N两条不算是无辜的人命，足可以把这个家伙，捆绑到另一个是非更加分明的世界。那里的枉法无情，会把他打入十八层地狱。
昏迷、痛苦的人间地狱。银杏苏醒后，浑身血肉模糊。她不顾疼痛，最早发现儿子已被狠心的人魔掐死了。“人魔”的一只大手，还卡在孩子细细的脖颈上。
一时间，她如雷轰顶，悲愤交加。此刻我们可以理解，为什么野蛮的战争，还有文明的规定，不允许杀戮妇女和儿童。
复仇的力量推倒了杀人偿命，这条自古以来的民间法规。银杏使尽浑身力气，拿起“人魔”用过的那把镰刀，向她认为睡着的人魔猛砍。
银杏模糊又清醒地感觉到，人魔自始至终没有做任何抵抗，她像是在砍一具死尸。
银杏的供词，是一页接一页的白纸，当然，没有提供这段感觉。也许她认为，死去和睡熟是一样的状态。
从公审到执法人肃立的刑场，银杏没有喊冤。孤单的辩解，会被人们理解为狡辩。无论是愤怒或同情，她不想再看到那些冷漠的眼睛。死可以结束过去的苦难，极度疲惫的生命，已经受不起，这种升级的悲愤，对她更加残酷的折磨。
案发现场五人，其中四人的眼睛，只要用手轻轻抚过，它们就会永远闭合。只有银杏的眼睛，还能看到，各家的灯笼，早晨的天空。
从黎明到太阳升起，一段很短的时间过程。将故意杀人罪，降落在银杏的头顶。
她不知道有律师这个职务，律师也不会为一个身无分文的卖淫女去辩护。
假如银杏是一个有点背景的女性，她的辩护律师会一举成名，她也有可能成为，除恶的美女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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杏花怒放的三月，
一个直立旋风，卷过田野，掀起残雪。
像传说中起舞的白狐，
脱离了站在山顶，那些，春树的视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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选自李玉奎著诗剧《杏花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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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6-14 23: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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