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南京,桃花已尽,细雨迷离。与朋友一行慕名来到乌衣巷口的“秦淮人家”。正凭栏而觅秦淮河的风流、遥远中的喧嚣,有水声灯影里的游船临窗而过。在我向船上美女挥起“不带走一片云彩”的衣袖间,她也向我举起了手机拍照——我与她都成了彼此的一道风景。这让我忽然之间想起了卞之琳的《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这首意蕴丰厚含蓄的短诗是卞之琳诗作中最广为人知的代表性作品,历来深受诗家和读者喜爱,但其欣赏与解读却是“风景”各自,别有情趣。 《断章》是卞之琳当年从一首长诗中精心“砍削”出来的片段以成。一小帧如梦似幻的风景,一刹那幽远无痕的感悟,唯美,精致,蕴籍。这朦胧摇曳的画面和意境,首先让人想到的是“爱情”。正如邳州文化研究会徐景州先生所说:“她或他,暗恋你的人,像明月,走近你,把你的窗外风景装饰的很美,你却熟视无睹,浑然不知,反而走在别人的梦中,成为另一段暗恋的主角。”现当代诗歌研究专家章亚昕先生在《中国现代朦胧诗赏析》中说得更加明白,《断章》写的是一位绝代佳人,“诗人不去说‘你'如何美,而是去叙述她如何成为如痴如醉的审美对象、‘风景'的一部分;而是去描写她如何成为日思夜想的恋爱对象、‘梦'中的花朵。”这种审美的“爱情表达”说,应该也是有迹可循的。当年,卞之琳对张充和一见倾心,但作为新月派和现代派诗人的他,在情感生活上却一点也没有“现代”作派,羞怯而不敢表白,痴情而只是守护。热爱昆曲、古文等传统文化的张充和则独立、任性,对卞之琳的情意心知肚明却又找不到“感觉”——包括对卞之琳的新诗。所以,抗战胜利之后,她便与德裔美籍汉学家傅思汉相恋成婚,赴美定居。有人曾经向张充和求证卞之琳这段可望而不可及的单恋,“他没有说‘请客’,我怎么能说‘不来'?”这回答还真有点“走在别人梦中”的意味。其实,“断章”的命题和取舍已经透露出了卞之琳对“她”的尊重及对感情的有意隐藏,同时宣泄了“落花有意,流水无情”难以排遣的落寞与忧伤。
但是,更多的人却是把《断章》理解为哲学的“相对性表达”。著名文艺评论家李健吾先生曾经说,这首诗“寓有限的悲哀,着重在‘装饰’两个字。”桥上人的不自知与楼上人的自得其美都因为别人的“梦”而变得虚无和不确定起来,但这种“消解”不是因为“虚幻”,而是因为“相对”。因此,卞之琳强调:“‘装饰’的意思我不甚看重……我的意思也是着重在‘相对’上”。他的一番自我“解读”应该是后来许多人把《断章》看作一首饱含理趣,充满象征意味的哲理诗的重要原因。现代新诗史研究专家李复兴先生在《新诗鉴赏辞典》中指出:“人可以看风景,也可能成为风景之一而被别人欣赏,这是相对的;明月可以装饰你的窗子,而这一切又可能成为他人梦境的装饰,这也是相对的。”“由是抒发了诗人的一种哲理性的思考:宇宙万物息息相关,互为依存。明白了事物间普遍存在的相对、平衡的关系,人就不应该再有怨尤。”所以,诗中隐抑未露的情感及其思辨意识,“与其看做冲突,不如说做有相成之美”(李健吾)。也许,正是在哲理与爱情、理趣与情趣、意象与具象的相对性及其反转变化中,《断章》才具有了更加幽远的意境和丰富性。
不过,在我看来,《断章》似乎更倾向于存在的“意义或价值表达”。诗中所描绘的桥上人、楼上人、做梦人及各自的“风景”,在时间和空间的转换中普遍地联系在了一起。正因为如此,一切都变得多姿多彩和耐人寻味。另一方面,小桥、明月、窗子以及梦(境)构成了不同的“风景”及景深,因而在不同的人眼中就有了不同的意象价值和意义:“风景”是“你”看的对象,看风景的“你”是楼上人欣赏的对象,看“你”的楼上人成了“别人”梦见的对象,而做梦的人在诗中又成了诗人观照的对象。而此时,存在的客观性又在相对性中得以呈现:“风景”因为“你”而存在,“你”因为楼上人而存在,楼上人因为别人的梦而存在……我们在淡淡的感伤中忽然有了一种“明悟”:你我都是世间的匆匆过客,如果能够成为他人梦境的“装饰”,岂不也是一件美事?
这里,我更愿意把前、后两个“你”理解为不同的主体,即桥上看风景的“你”与楼上梦中人的“你”。那么,在诗意跳跃、转换的《断章》之中,其时空的张力和意象的多维性就变得更加突显和充盈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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