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燕:从艺半生 衔燕子梅
2021-07-26 07:03
本报记者 蒋蓝 文 图片除署名外均由受访者提供
提要
梅花奖,中国戏剧演员的光荣与梦想。从1983年到2019年,在过去的29届戏剧梅花奖角逐中,晓艇、刘芸、田蔓莎、陈巧茹等川渝两地25位川剧表演艺术家先后摘得25朵戏剧“梅花”。今年的第30届梅花奖,四川省川剧院的张燕凭借新经典川剧《死水微澜》,喜添第26朵新梅。
从当年1000人报考川剧艺训班,到今天仅有4人在川剧一线工作;9岁在新都登台,从艺30余年,其中有7年在日本巡演;从2014年到而今的又一个7年,三次角逐梅花奖——作为一名戏剧演员,张燕的“摘梅”之路,投射出麻辣酸甜苦的五味人生;作为一名老党员,张燕30余年的演艺生涯,向我们展示了她对川剧舞台执着的初心,对责任的坚守,最终迎来了人生的高光时刻。
嘉宾
张燕,国家一级演员。1975年生于新都区,1988年考入四川省川剧学院,主攻旦角,并拜著名川剧表演艺术家许倩云为师。毕业后担任新都芙蓉花川剧团领衔主演、共青团新都芙蓉花川剧团支部书记、剧团副团长。2008年调入四川省川剧院工作至今。擅演剧目有《芙蓉花仙》《白蛇传》《思凡》《火焰山》《巴山秀才》《杀嫂》等剧目,曾赴日本、韩国、美国、加拿大等国演出。主演作品荣获全国电视剧“飞天奖”;主演《铁笼山》入选四川省文学艺术界联合会2019年度百家“推优工程”;主演川剧《死水微澜》荣获第30届中国戏剧“梅花奖”。2021年7月,荣获四川省文化和旅游厅“优秀共产党员”称号。
对话
一路不易,还是离不开川剧
记者(以下简称记):剧团的高强度排练,让你练就了扎实的基本功,面临剧团改制、人员分流,你当时是如何打算的?
张燕(以下简称张):2000年,剧团与日本方面签订了一个为期7年的演出协议,我们剧团以传统川戏《三岔口》《白蛇传》《盘丝洞》等,在日本各地中小学展开巡演。那时我不想放弃自己所热爱的川剧艺术,所以就去参加日本巡演。短则一个月,多则半年,每天有走不完的台口、演不完的戏,真的是戏赶戏……日本的东京、大阪、北海道、京都、名古屋都走了一个遍,海外观众对川剧非常热情,常常演出后又要返场。
记:这样的演出也可以叫商演吧,由此可以看出日本对于中国传统戏剧艺术的长远眼光。
张:每次演出,都有日语的台词对白投射出来,可以让观众进一步了解剧情。为了增加吸引力,有时还要穿插杂技表演。然而,毕竟演员人数太少了,一台《白蛇传》才12个演员,连大名鼎鼎的法海也取消了,采用“内白”之法来演绎。剧团也请不起伴奏,演出都是播放音乐。
这样,个人收入是增加了,但我也开始进入了迷茫和反思。每天拿来本子就开演,白天演了晚上演,每天都是《金山寺》《三岔口》《盘丝洞》这些倒背如流的东西。我在日本的演出几乎没有什么激情的投入。现在大众的审美也在不断提高,如何提升自己呢?回想自己从艺半生,可以说,我的大好青春年华,反而是献给了日本的观众……
我当时也不想成家。成家早了,不利于艺术生涯的发展和艺术积累。我的家里除了我,都是做服装商贸生意的,对比之下,一度令我“气短”,也产生了从商的念头。总之,我那阵子产生了自我怀疑,想放弃川剧从艺之路。
剧团解散后,我真的和妹妹一起,从事过两年左右的服装生意。每天都要把衣服整理好,推荐给形形色色的客人。卖衣服挣钱的过程,也很辛苦。不过,我在这个过程中发现了一个反差,发现自己还是更喜欢舞台,在舞台上能够发挥自己的长处,享受其中的欢愉和快乐。川剧圈内的著名演员陈智林、陈巧茹等同行也向我抛来橄榄枝:“你不来唱戏,可惜了嘛!快点回来吧。”
我究竟还搞不搞川剧哦?我反复问自己。我们川剧界有一句老话:“唱出来了吃‘戏饭’,唱不出来吃‘气饭’。”经过再三的犹豫,我最终意识到,我还是离不开川剧!这是因为我心里对川剧有着太深的情感,更是因为,在上世纪90年代,我二十来岁的时候就入了党,作为党员的我,对舞台,对川剧事业,有着一份执着,一份沉甸甸的责任。于是,2008年,我决定调入四川省川剧院。
三次冲“梅” 燕子就是要变天鹅
记:得奖固然不是一个人的价值圭臬,但梅花奖是中国戏剧的最高奖,你自然是神往的。
张:我一生角逐了3次。一路比拼过来,川剧院给我的支持相当大。领导看我的状态还在,非常支持我,我非常感激。
2014年,我第一次冲击梅花奖。我当时演的是最拿手的《白蛇传》里的白娘子,不过因为各种原因与奖无缘。2018年,我第二次冲击梅花奖,演的是非常考验演员功底的“折子戏专场”。这次我做了精心准备,由于梅花奖比赛要求剧目要有“创新点”,我征求了众多前辈的意见,表演折子戏《武松杀嫂》《七郎招亲》《铁笼山》。但是很遗憾,这次也没有入围。
两次逐梅的失利,让我非常痛心又沮丧,并且一度以为自己再无缘参加梅花奖角逐了。那么多前辈为了支持我,在这部戏上倾注了精力、物力……当时很多领导、前辈、同事都安慰我:“努力了就好,过程比结果重要。”我听到这些话心里特别温暖,但也痛定思痛,暗下决心,不放弃。
记:你反复提到川剧学校的许明耻老师,他对你的鼓励十分关键。
张:他是我非常尊重的前辈之一。得知我失利了,他发来信息说:“有志者,事竟成,苍天不负有心人!燕子飞来了,你要变成天鹅!还记得我的诗句吗?”他的那首诗,我一生也不会忘记:“张燕,知你勤奋,热爱川剧,吾甚喜。夺梅不成,非战之罪,万勿气馁,小诗以赠,笑奔前程——
百花均是春消息,
何必俗梅闹几枝?
雨过入泥碾作尘,
年年喜看燕子飞!”
许老师常常发信息指出我的问题,不断地鼓励我,比如,“你的表演还有上升空间,可能你都不喜听了!这就是更高境界,更难了。燕子要变成天鹅,才能飞得更高。唉,培养人才真难!不表演的表演!多想想,不要光是傻笑!打住!又说重了……”他特别强调:“无理不成戏!观众对你热爱,但不表示这个戏好……现在你的身份不一样了,应有更高要求,赠你四个字,唯理是崇!不要盲目自信,提高文化,学会分析!”
这些话语,润物细无声。逐渐,我似乎领悟到他话语里的实质了:唯理是崇。
一部《死水微澜》 从特辣到“中辣”
记:川剧《死水微澜》是川西平原的风情史诗,也是一个女人对封建婚姻的大胆抗争史。1996年四川省川剧学校(现四川艺术职业学院)根据李劼人长篇小说改编的川剧《死水微澜》,剧作家徐棻先生担任编剧,国家一级导演谢平安执导,田蔓莎出演主角邓幺姑,一经推出就在全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荣获了文华大奖、曹禺戏剧文学奖、白玉兰奖等众多殊荣,俨然已是川剧界的一大高峰,你为什么还要重演此剧?
张:按我的年龄来计算,我只有最后一次“夺梅”的机会了。我想,那就全力以赴,最坏的结果,也是学了一部新戏啊,走到哪儿算哪儿,也是有收获的。根据我的性格、造型,好几个老师建议我演《死水微澜》。2020年遇上了“疫情”,我曾一度以为项目又要中断。但随着省川剧院的快速复工,我找到了田蔓莎老师,达成了复排《死水微澜》的意愿,并得到了田蔓莎、徐棻老师的支持。
在排练阶段,通过与田老师的不断切磋,我对人物角色的创作和刻画有了更清晰的理解。说真话,我以前总是想着自己的技艺、表演、唱腔要如何提高,但其实只有表演而没有内心情感的话,表演的就只是躯壳。据我理解,要把唱、念、做、打的艺术与自己的情感融会贯通,才能捕捉到角色灵魂深处的灵光。只有这样,演员才能神形兼备、诚挚地把自己的情感触动和对角色的理解传递给观众。因此,我在饰演邓幺姑的过程中,笑容究竟是浅笑、中笑、大笑,都要根据剧情,准确把握,我也有意识地减少了自己“兰花指”的使用。毕竟邓幺姑来自乡间,这样返璞归真的表演方式,更符合人物的性格与具体场景。
记:你第一次看川剧《死水微澜》是在什么时候?
张:我第一次观看田蔓莎版的《死水微澜》时,还是青年人,当时边看边哭。我太爱这部戏了,它对女性的刻画很深刻,邓幺姑能突破时代的限制,做出忠于自己内心的选择,很了不起。虽然时代改变了,但我们何尝不是在其他“枷锁”里生活呢?但是,25年之后,主演自己最喜欢的剧目,去角逐梅花奖,我压力真的非常大。
我总爱打比方,田蔓莎老师出演的邓幺姑是火锅里的特辣,那么我演的就是“中辣”。这是性格使然。在大家眼中我确实是一位温婉的旦角演员,这次《死水微澜》中的邓幺姑既有川妹子的泼辣,也有一丝天府之国女性的温婉与熨帖。但人物形象的最终落脚点,还是以情动人,聚焦着邓幺姑人性中的善良。因此,这次在表演上,我追求的是对人物进行“深度发掘”,精确表达。比如,大老表和邓幺姑在一起后,顾天成被大老表的兄弟欺负了,邓幺姑并没有仗着大老表的权势,显得神气或者自傲,反倒劝顾天成“快走”,为他担心,这些细节都有着我的戏份。通过这些演出,我的体会更深了一层:没有剧情理解的技巧就是炫技。
2021年5月11日,第30届中国戏剧梅花奖“大考”,我在南京演出了《死水微澜》,两个小时里我没有出一丝错。这是我一生中最美好、最争气的一次演出。这可能是一个奇迹。
感谢那么多关心我、支持我的人!一份荣誉也是一份行业责任。我希望川剧人能够拧成一股绳,一起前行,能够在全国戏曲的发展中,奋起直追,让更多的年轻人愿意主动花钱来看川剧。
手记
2021年7月20日 成都
与张燕约定上午采访。不料一早下起了雨,很快就转成了滂沱大雨,但张燕还是赶来了。我和她坐在省川剧院练功房的过道上,房顶的雨声几乎盖过了谈话声。
张燕一身黑丝长裙,气质沉静。一双修长的柳叶眉,眼角微微上扬,总是绽放笑意,眉宇间又有四川女子独有的爽利劲儿。她略一沉吟,就快人快语地说:“很多人总会问及我是如何与川剧结缘的?其实,我的家庭里,没有一人与唱戏有关。”
幼年时,张燕的婆婆喜欢看戏,经常带她去戏场。一来二去,她对锣鼓喧天、大红大绿的戏台充满了憧憬。1984年,张燕陪一个邻居女孩去报考川剧艺训班,她带着好奇心也顺便参考。考试主要考查学员声、色、艺三个方面的潜质,她唱了一首《我们的祖国是花园》。邻居女孩落选,她却被录取了。1000人报考,录取60人,应该说,并不容易。经过几个月的练功、吊嗓、体能训练,仅有40人坚持下来。回忆起那一段有些懵懂而美好的岁月,张燕说:“还是要感谢我父母坚定的支持,我才撑过来的!”
“我那时太小了,一大早跟着大家练习跑步,由于高度专注,跑着跑着,眼睛不看路,一脚就踏进了窨井里……幸好,没有缺胳膊少腿。”
张燕9岁就开始登台演川剧。当时在新都芙蓉花川剧团演出,她只能出演一些“小花仙”“小兔子”之类的角色,后来就逐渐具备了《白蛇传》等折子戏主角的实力。到16岁时,她第一次担任主角,那是去韩国表演《芙蓉花仙》,赢得满堂喝彩。由此,张燕渐渐成长为剧团里的中流砥柱,也跻身为剧团里的“五朵金花”之一。她先后在《芙蓉花仙》《白蛇传》《荷珠配》《御河桥》《火焰山》《人间好》《铁龙山》《武松杀嫂》《放裴》《思凡》《六月雪》《七郎招亲》等川剧中担纲主演,彭代秀、苏明德等老一辈川剧艺术家对她关爱有加。
1996年,张燕凭借在《人间好》中的表演,荣获四川省川剧学校第三届“桃李杯”比赛二等奖。1996年,张燕演出《赵一曼》《六月雪》在四川省旦角比赛中荣获一等奖;1997年领衔主演的川剧电视剧《芙蓉花仙》,荣获中国电视戏曲展播一等奖;2000年主演的《新乔老爷奇遇》(饰蓝秀英)荣获21届(2000年度)全国电视剧飞天奖;2012年主演《冷泉山》参加青年川剧比赛荣获一等奖;2013年主演的《冷泉山》(饰芙蓉)参加河南省“英德杯”首届中国黄河流域戏曲红梅奖大赛,荣获金奖……
如今,和张燕一批的同学,还在川剧一线工作的同行只有4人。从当初的1000人到最终的4人,也折射出一位戏曲艺术家在舞台生命中的绚丽芳华。
回忆起这一段经历,张燕眼里流露出较为复杂的神情:“古人常说,‘一饮一啄,莫非前定’,我至今认为,平凡人生,当立鸿鹄之志;艺术之境,应有不屈之心。在很多老师的关怀提携之下,我的艺术青春蓬勃生长。然而当我正可以大展拳脚之际,一系列的变故又让我猝不及防……为什么?剧团改制迫近了……”
大雨一直在下着。窗外有一只避雨的鸟儿,一直在睨视着我们。我想,一场风雨对于鸟儿只是暂时的,鸟儿在沉默里可以反刍梦想。天空永远是翅膀的家园,杜甫所谓“燕子衔泥两度新”,对于张燕来说,变故之后,更有一番起伏跌宕的人生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