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市系列之——菜贩老杨
春节后,老杨的小菜店就没有开过门,看来他年前给我说的要关门的事并不是牢骚。往日熟悉的菜店终于关了张,我心里多少还是有些悻悻然。
五年前初夏的一个早晨,听说小区附近又开了一家菜店,因为招牌上打了“基地蔬菜”的标识,我于是去那里买菜。才走近街口角落,就听见“来嘛,来嘛,来挑来选嘛,又新鲜又相因”的吆喝声从拐角的小街里传来。循着吆喝声来到那爿不到十平方米的菜店,就见几排装蔬菜的发泡塑料盒放在店门前的道路上,生生地将行车道给占了一小半,让早上本来就拥堵的街道更显拥挤。一时间,吆喝声、问价声、汽车喇叭声、电动车蜂鸣声混合着熙熙攘攘的各种其它声音,搅得让人心烦。正待转身离去,却被一个声音叫住:“来了嘛就挑嘛选嘛,老板,又新鲜又相因啊!”
转头我看见了那张笑盈盈有些发胖的脸,一双眼睛正向我投来期待的光。这就是杨老板,虽然那时我还不知道他姓啥,但洋溢在他脸上的和善和恳切还是让我在他的菜摊上选了几样时令蔬菜,还别说,价钱真的比之前买菜的几家店都要便宜些。那以后,我便时常去“基地蔬菜”店买菜,一是觉得便宜,更主要的还是基地蔬菜这几个字给我的心理暗示。——来自基地种植的蔬菜,总要比菜贩从农贸市场批发来的蔬菜要新鲜些吧。
我居住的那片区域没什么公园,早晚散步只能沿街溜达。于是,自从那次买菜后,不管我买不买菜,只要路过基地蔬菜店门前,店老板总要笑嘻嘻地和我打声招呼。这种小伎俩虽然常被小店主用于联络客人感情,但我还是和话多还有几分幽默的老板熟络了起来,于是,我不仅知道了他姓杨,还知道了他的一些过往。
杨老板是中江人,五十多岁,中等身材,偏胖,九十年代末就和老婆带着几岁的儿子来成都当起了菜贩。那时候,建设路那一带的开发正值高潮,工地多民工多生意好做,老杨便在路边摆起了菜摊,老婆就在租住地带小孩操持家务有空也帮丈夫做些杂活。几年之后,建设路已经初具规模,杨老板的菜摊因为不符合市容市貌规范而开始频频被城管驱赶。本来想将菜摊移到别处,但留恋熟客和熟悉的环境以及那里热闹的市场,杨老板便开始谋求一个固定的门脸。
一番考察下来,让杨老板颇感为难,有租门面的钱就没有租住房的钱,因为先前出租给外来小商贩居住的简易工棚和单位老筒子楼大多拆除或者作为即将开发的地块而禁止出租。就在杨老板打算另觅他处的时候,之前一位老主顾主动问他愿不愿意租用自己的房子,说只要爱护得好愿意低价租给他。老主顾老俩口都是学校老师,喜欢去老杨的菜摊买菜,渐渐地就熟悉了。有次,当老主顾又来买菜的时候,杨老板从他眼神里感知到异样,于是主动问询,才知道老伴腿疾复发需要照顾,子女又远在美国,连买菜都有些不便了。于是,杨老板主动提出每天早上为其送菜,这一坚持居然持续了数月,不但送的菜新鲜,价钱还总是要低那么一点点。虽然老先生并不在乎那几分几角钱,但着实觉得杨老板是个好人,从此就和他成了朋友。
两年前老先生退休,老伴的腿疾也康复了。拗不过儿子一再要父母去美国定居,放心不下房子的老先生便想到了老杨,想把房子租给他,不图租金只愿把房子照看好,——毕竟,房子之于国人那就是仅次于生命的宝贵财产啊!一年租金只要三千元,这在杨老板看来实在等于让他白住啊,像老先生那套住房,虽然只有两室一厅,但即便在当时一年的租金至少也在万元以上啊。面对老先生的好意,杨老板虽然有些忐忑,但毕竟受不了付小钱住好房的诱惑,最终还是千恩万谢地从老先生手里接过了钥匙。
没有住房的后顾之忧,杨老板便买了一辆电三轮,早上四点就出门遍寻三环路之外的各大蔬菜批发市场,七点不到,水灵灵的鲜活蔬菜就摆在了老杨的店里,因为时间正好,因为价钱总是比别的店少那么几分一毛,赶早买菜的老头老太太便把杨老板的菜店挤了个水泄不通。那一年,原以为多付了租店的成本会让收入下降,年根儿算账,发现钱包不但没有变薄反而增加了不少,这让杨老板对老先生的恩德感激不尽。
那年春节,收到老先生从美国打来的越洋电话,告诉他自己要回成都住一周,顺便看看自己的房子。算好老先生回家的时间,杨老板居然给他在锦江宾馆预定了一周客房,——要知道,那里的住房就算标间在当时每晚也是五百元起价啊,七天的房价就是三千多,当得了老先生房子的一年租金。不仅如此,老先生回家对房子仔细审视一番,里里外外干干净净不说,老先生走之前一些开裂起翘脱皮的地方也修补得完好如初,这让老先生大为舒心。
老先生在成都的一周,让老杨一直忐忑,怕老先生涨租金,怕老先生不再去美国,怕订房的潜台词不被老先生明了,于是总想找个机会去问问,但又怕问了成为事实而犹豫不决。就在杨老板有些焦虑的时候,他终于等到了老先生来找他。老先生说,房子照看得好让他放心,租金不变,临走前还将订酒店的钱如数退给了杨老板。老先生的举动,让杨老板感动得不知所措,他老婆直接就掉了泪。
没有了住房的后顾之忧,杨老板每天驾着他的电三轮起早贪黑,原以为从此便有了稳定的生活,可租了店面的当年年底,预告租金翻倍的消息又让他彻夜难眠。然而,这就是市场经济,付不起租金就必须走人,店面自有人接手。终于,在连续涨了三次租金后,杨老板只能离开建设路去了较为偏僻的居民区继续自己的蔬菜生意。那以后,杨老板起床更早回家更晚,三轮车充电的时间也更频繁,可到手的钱却并没未见涨。好在儿子渐渐长大,虽然在成都买房的梦想还未实现,但一家人的生活总算没有太多影响。
没过几年,杨老板又有些无奈地发现,不少顺路来他店买菜的年轻人逐渐消失了,不少一大早就来他店里买菜的大爷大妈去别的据说更便宜的地方买菜了。心有不甘,我就不信,还有比我的菜卖得更便宜的?一番走访下来,杨老板坐不住了,那些高科技网络公司居然和他这样的小贩抢起了生意,我们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啊!成本价都要一元一斤的大白菜,人家零售只要八毛,这不是要我们这些小贩的命吗!堂堂高科技网络公司,你们那么高大上啊,咋就和我们这些最不起眼的靠耗时间体力精力苦挣苦巴讨生活的人过不去啊!坐在自己颇显冷清的店里,杨老板想哭,想闹,想骂娘,想自残,最后,为了自己的家,他觉得自己还是得想办法,好歹,老先生这些年一直没涨房租,——要知道,现在,同样地段同样大小的房子租金一年已经涨到两三万了。
为了维持自己的小店,老杨不得不降低利润,老婆也由原来的半天守店变成全天候守店,好在外卖比自己做饭还划算也就没必要自己在家做饭了。原来杨老板每天凌晨三四点起床驾着电三轮在三环四环间的几个大农贸批发市场转悠,现在两点就起床开始去五环内外的寻找更便宜的菜源,到了下午,便把剩下的品相变差的蔬菜分门别类用大小不等的篮子装起来,五毛一元的甩卖。可即便如此,每月一算账,利润也不过四千来块钱,这可是两口子起早贪黑一毛两毛抠出来的全部啊。觉得实在难以为继,杨老板只好再搬家,于是便在五年前搬到了我居住附近的这条背街上,因为那里的房租每月只要八百元。
因为门脸租金较低,因为“基地蔬菜”的店名给了顾客强烈的心理暗示,因为热情爱说有时还比较幽默,更因为他的菜比临近别的菜店要便宜那么一点点,开始那段时间,利润居然有了回升。然而好景不长,仅仅过了两年,老杨就发现,几条长度加起来不过六七百米的街道上,竟然陆续开张了七家蔬菜店。这还不算,国内头号电商们不仅开起了线下蔬菜店,骑电动车送菜的小哥也越来越多。虽然知道自己迟早要被电商淘汰,但老杨还是心有不甘。为了挽留在熟客,一大早杨老板就开始用他那特有的声调朝每一个路过的人叫卖“来嘛,来挑来选嘛,又相因又新鲜啦。”
终于杨老板吆喝来了一位老主顾,就在客人选了一颗大白菜的时候,老杨又招呼进了另一位老太太,可还没等他高兴,后来的老太太就直接告诉已经选了白菜的老太太另一家的更便宜,生生地将到手的生意给搅黄了。此情此景,老杨想发火,但说出的话却是:“孃嬢,就照你说的给钱嘛。我的要新鲜些哦,他们的是从外省运来的,路上都......走......”两个老太太还是在老杨的那近乎乞求的声调中离去了。
知道小店不能再搬的杨老板总算坚持到了2020年,一场新冠肺让他的生意更是雪上加霜。多年维持的几家饭店的送菜,因为疫情而骤然归零,零售也因为疫情大幅度下降。好不容易挨到了下半年的疫情缓解,可老杨发现,电商们动辄就是多少多少亿的补贴不仅让蔬菜价格远低于他的批发价,年轻人动动手指蔬菜就直接送到家,他们也就很难光顾他的“基地蔬菜”店了,毕竟,人家电商卖的菜号称都是有机蔬菜啊。
“看来,是该转行了,”春节前夕老杨对我说。在我问他这些年在成都买了房没有和转行干什么的时候,老杨眼里充满了狡黠:“买不买房也终归是要有地方住的,老先生的房子终归是要给人家腾出来的。至于以后做什么,顺其自然吧。两年前儿子去了一家电商平台买菜,不久前自己开始独立运作了。至于我们吗,不管干什么终归是要找口饭吃的,只要肯干,做什么不是一样呢?你说是不是,老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