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兄妹俩的名字都是母亲取的。母亲满心欢喜地说，给哥哥取名洪毅，希望他有洪水一样顽强的毅力。而我的名字最后一字，只用了一个普通的大众名，一字之别，开启了我们迥然不同的天性和人生。
哥哥大我一岁二个月，因这一岁之差，我比他多了父母的宠爱和“妹妹还小”的娇气；也多了和他岁数相差不大，生活琐事方方面面的对比和较量。父母吩咐我们一起完成的事，不见他做，我就闹不公平；我做得少，就理直气壮表示自己还小。他总是说不过我，只得老实做。父亲眼里活泼开朗的掌上明珠，调皮惹事又争强好胜，还眼高手低，总不让母亲省心，只有沉稳腼腆的哥哥得她欢喜。
多次听母亲讲起，我出生后，她抱着才几个月大的我去外婆家，别人以为抱在她手上的还是我哥哥。疑惑这孩子怎么没长个，说是兄妹俩长得太像。母亲不以为然：“你哥小时候眼神很亮，才丁点大抱手上就知道东张西望，到处看。你就不会。”说我眼光呆滞，没有哥哥聪明灵敏。什么事给哥哥交待了，一听就懂。我呢，教十回八回也学不会。
然而，我并非事事不如哥哥。比如做饭，他就学不过我。
其实那时候农村的饭菜特别简单，无非就是红薯绿豆稀饭，再炒些茄子、冬瓜、南瓜类蔬菜当下饭菜，或是一锅清汤面条。我天天喊着的哥哥就是学不会这些，好像他永远弄不清煮饭放多少水多少米合适，不知道下多少面条够一个人或一家人吃。他就只能坐在灶孔边烧火。大热天烧火非常难受，那时候木柴是稀缺柴火，是不能随便烧的，必须留着冬天烤火，或过年过节来客炖骨头熬汤，应急用。平常有辣椒秆、苞谷秆烧已经很好了。这些烧完只能烧麦秆稻草，我们叫这些禾秆“草草柴”，不经烧，入火就没了，所以人必须守在灶孔前添加。可想而知哥哥坐在火辣辣的灶孔前的郁闷。
我每天拿着大锅铲美其名曰“上灶”，削了红薯，放好水、米，又或炒一锅素菜，就大模大样一走了之。有时，素菜也没有，从盐水坛捞些咸菜将就下饭。哥哥蹲在灶孔前一肚子气，拿我一点办法也没有，谁叫他不会呢。在大铁锅里炕馍最考验耐心和火候，没火不行，火大了锅底立即冒烟，一番手忙脚乱也难免不烧糊。这时候，我是不敢惹恼哥哥的，得恭恭顺顺让着他，才能保证慢火细工。
在母亲眼里聪明过人的哥哥还有一件让我趾高气扬多年的事，他不敢用火柴。作为六七岁就得学会烧火做饭的农村娃，不会用火柴真的会让人笑话。过去没有打火机，我们煮饭烧火点灯都是用一根木制火柴点燃的。一个小小的纸制火柴盒，里面大概装了三四十根火柴棒，像抽屉一样的小盒子，拉开取出一根，右手拿着火柴棒，用裹着火药的那头在火柴盒侧边轻轻一划，火就燃起来了。很简单的事，哥哥怎么也不敢试，所以他虽然负责烧火，我还要负责帮他点燃火。
有一回，父母有事需要进城，母亲再三交待，要我们中午自己做饭吃，他们得下午才回家。父母前脚出门，我后脚就开溜了。我跟着帮幺姑家守屋的大表姐玩，玩到中午，表姐留我和她一起吃饭。自己蹭饭就算了，我不好意思开口叫她让哥哥也过来吃。贪玩的我把母亲的话忘得一干二净，完全不想哥哥中午没饭吃该怎么办，也不回家看他。直到日落西山，父母从城里回来，才跟着回家。不会用火柴，也从不会去亲戚家蹭吃蹭喝的哥哥，独自在家饿了一天。看见父母回来，他喊了一声妈就哭了。接着就是雷霆电闪般的谩骂劈向我。羞愧加委屈灌满我的每一根神经，伤心至极。那年，哥哥10岁。
随着年岁增长，哥哥越来越像哥哥了。我们同在一间学校读书，只比我大了一岁的哥哥，好像有十八般武艺，什么都会。过去我们用的牙膏管是铝做的，他把空牙膏管剪下一小片来就能做成响亮的口哨、小玩具。母亲看不明白的事，他迎刃而解，家里电器坏了他独自拆修。同样没有课外书阅读，他似乎上至天文下至地壳，无所不知。向我绘声绘色地球为什么会转动、漂亮的陶瓷是火烧出来的……初中同学说他物理化学九十多分，英语十几分，发达的大脑和反常的举动都让人匪夷所思。
和他聪慧过人的表现形成强烈反差的是，他越来越孤僻的性格，超世绝俗的偏执，让家人焦心劳思。他也在苦涩、疲乏中，志向千里。
16岁以后我们各漂一方，生活的困窘让我们多年难聚。我以为哥哥此生会在科学的世界探索，他却把自己埋进书海，与孤独相伴，与远方的世界隔空结盟。漂泊在外的日子，他把所有工余时间都泡进了各地图书馆、博物馆、美术馆、博览群书，寻古探今。这个偏好理科、用电钻、修空调，读书时作文交白卷的哥哥，猛然间笔下生花，我才知道什么是勤能补拙，十年磨一剑。
哥哥写文章，却不是文学爱好者，他不写文学。他用文字渲泄情感、表达自我思想、关注社会现象。曾接受凤凰网专访，文章被全国多所高校师生集体抄袭。他专注心理学、美学、艺术市场等跨领域理论研究和创作实践探索，成为一名独立艺评人。作品刊发于《中国文化报》、《中国美术报》、《中国书画报》、《收藏与投资》、《书法报》、《收藏投资导刊》、雅昌艺术新闻、新浪收藏等大量纸媒和网络媒体转载。
近两年，漂荡了二十年的哥哥回到老家，聚精会神做一名农夫，潜心盆景制作。希望实现经济效益的同时，实现艺术畅想。从四海为家志存高远，到再回乡村生活，我不知道，他内心有几许挣扎。但他说：“简化梦想，实际上也就是内在生命的升华，不是升华到崇高，而是升华到接近本原的真。”
然而，盆景创作又谈何容易。
我们当地缺乏制作盆景需要的优质山石、树木原料。哥哥翻山越岭找可用材料，去繁就简，尝试各种可能。沙里淘金，先天不足，功在不舍。晴天修枝剪桩，雨天手不释卷，只为做好这石与木的艺术。一个好盆景非一日之工，养桩、扎枝、修剪……经过反复调整，独出心裁的创作，精心养护数年、数十年才称得上盆景。其中甘苦，只有亲身经历才能深切体会。
目前，地里有上千棵经过扎枝，塑形的罗汉松，及其他杂木树种。他不允许我们拍照上传网络。因为，苗木还在培育阶段，还不是成品。盆景是一门文化渊源深厚的景观艺术，他不想将一个还没做成的，粗制滥造的盆栽呈现给大家。他苛求精雕细琢，名符其实，以达到盆景真正高雅脱俗的审美理想。他说，想找赚钱的捷径，最好不要借艺术的名义，这是任何一种艺术门类都不例外的法则。
他探索如何将个体价值、艺术创作和乡村文化生态融为一体。他认为艺术工作者无视生态系统的存在，只把居住地看作廉价的工作室，只能成为一个城市文明殖民者，怎么能创作出重要的艺术作品。
为了土壤生态不被人为破坏，板结，影响树木根系发育，他制定了系列育桩地块管理措施。禁止除草剂，控制农药使用。摈弃传统的深耕细作斩草除根的除草方式，培植低矮豆科绿肥植物，压制杂草生长，即改良土壤又减轻了大量劳力。
哥哥依旧不善交际，不懂人情世故，独来独往。在自己熟悉的领域口若悬河，生活琐碎闭口不谈，不跟风潮流，不理会他人评价。在这个重人情尚礼仪往来的大环境中显得格格不入，目中无人。其实，他还是那个腼腆，安静的哥哥。他的生活里，没有闲聊的时间，没有玩这个字。一个初中生执着于文化理想的追逐，他面对的不仅是世俗的偏见，亲人的不理解，生存的抗争。只有发自肺腑的热爱，经年的沉淀，融入人文思考与自然馈赠的创作，才迸发出艺术品独有的价值。
诚然，他的盆景制作还在初始阶段，如何把一棵普通的小树苗或树桩，培育成极具自然景观又呈现文化思考和审美的艺术品，还需要天长日久的努力。即使困难重重，也阻止不了他把生命的热情在炙烈的阳光下燃烧，在泥土中感受造物的奇妙。
家乡的土地装不下所有的梦想，却一定是我们前行路上永不枯竭的力量源泉。事在人为，我相信勤学好问的哥哥终究会开拓出一方天地。
每个人都独一不二，他只是选择了自己的方式生活。就像，他十岁不敢用火柴，我永远眼高手低，笨手笨脚。
他说：“没有人能做到完美，但可以用一生去完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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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1-12-28 23:18
楼主
文笔流畅，很不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