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岁月 —— 郑枫 回忆录
( 郑 枫 ―― 川剧论坛资深网友 )
向日之草木易荣、潜阴之花卉善萎也!人生最可恋者一童年:意识朦胧,天真无邪,未谙世上凶险残忍,不知辛酸苦辣,幼稚的心灵里充满了纯真的爱,做着五彩缤纷的七色梦。我幻想着重度一番童年……然而不能,只可回味。深深留念那美好时光!
郑枫,男,1944年出生。身份证户口上又是1946年出生。籍贯:北京市。文化程度:初中。1957年7月小学毕业后,考上了蜚声国际的重庆市杂技艺术团,苦练技艺,正进入学员专场演出吋,政治运动来了:整风,反右斗争。当时我父亲系劳改犯人、国民党空军上尉,历史反革命。我受到了牵连。政策是:阶级划分。家庭成份、唯成份论是绝不含糊的,小小年纪也不能幸免,被强制辞退。——1959年3月,我已俱有工作证、会员证,被变相开除。我依依难舍,含着热泪离开了这即将豋台演出的艺术殿堂。触痛心灵创伤!悲欢都如梦,生死皆寂寞。说什么含辛茹苦,叹什么贫贱寒伧,到头来俱归南柯一梦中!天地舞台,风流倜傥,大千世界,光怪陆离,悲欢离合,喜怒哀乐……浩劫中幸存者,留下了永难磨灭的悲惨足迹。正是:历经沧桑话凄凉,滚滚红尘叹渺茫,如泣如诉声声泪,挽歌一曲余永伤!归家后随兄嫂生活,温习功课再读初中。未过半年,经人介绍,又考上了重庆市九龙坡区川剧团。看官往下瞧,更深重的灾难在等待着笔者。
出身罪
重庆市长江川剧团地处杨家坪鹤兴路。该剧团属民间职业文艺团体,于1960年7月1日纳入九龙坡区文教系统管理,转为全民所有制。其剧团组合成份复杂,由两个民间团体合并:人民乐川剧院,劳动川剧院。在此基础上,建成“九龙坡区川剧团”。
这个川剧团,旧社会的艺人占主要人数,后来陆续招了一些学生:有艺人子女、有小学毕业生,多是贫穷家庭出身。
由于传统的社会丑恶不良风气,艺人们沾染上许多旧恶习——打伙计、同性恋、吸毒、赌慱、杀羊儿(白吃)、同居(乱搞俩性关系、婚外恋)。艺人们的文化素质低,未受过正统的教育,生活散漫,我行我素,自以为是。
该剧团艺人,半文盲居多,文盲者也有之。学艺多是口传口授、代代相传。悲呼!老艺人中有端公、道士出生的,有唱木偶戏转行的……用当今文艺审美观念来看,这是一个低档次的劣质文艺团体,人员属乌合之众。
出于职业性的病态,神经过敏,对人不诚实,表现出通病: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倒诉(戏班术语,无中生有、背后诋毁他人),六亲不认、无情无义、勾心斗角、尔虞我诈、争风吃醋、挑唆事非、借刀杀人、落石下井、乘人之危、栽赃陷害、颠倒黑白、鼓舌流篁、媚上骄下、见风使舵、瞒心昧已、过河拆桥、造谣惑众、欺弱凌孤、以假乱真、捏造事实……
非是笔者危言耸听,确是事实。旧社会人们是瞧不起艺人的。封建社会对艺人更嗤之以鼻,有“鹦鹉戏子猴”之称谓。
“九川”这个文艺团体的复杂性,当属重庆市首位吧,人心之险恶、卑鄙龌龊,磬竹难书。
笔者进入了这种团体、焉能不遭受劫难。
时值1959年11月,饥荒正遍及全国,又逢中苏关系破裂,要还苏联的庞大债款——称为“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国人勒紧裤腰带、饿钣、“过粮食关”,实行粮食定量,每人每月粮食24斤(其中还有粗粮包谷),猪肉一斤,水果糖二两,白酒二两,火柴十合。
在那艰苦的岁月里,人们因缺乏营养导致贫血、肝炎、肾病、水肿、神经分裂。原本品德兼优的人经受不住饥饿的折磨,沦为盗贼,食树皮草根、餐人肉,甚有灭绝人性者与火葬场工作人员勾结,将死尸盗出卖人肉包子、人肉汤锅。杀人啖之时有发生。许多人食观音土(白膳泥),它能填饱肚子,但后果不堪设想,解不出大便最终活活撑死。我爷爷就是食用观音土而悲惨的死去。哀哉!
我时值十五岁,由于工作性质是武行,翻跟斗、武戏开打、体力的干活,饿得我难以忍受。至今回想起来,那时的我真纯洁哦!宁作饿殍也不偷盗。尽管如此奉公守法,还是被那时代的政策,及低劣单位凶狠的人渣们,把我一个十五岁的天真纯朴的少年迫害了。我不懂那时代的所谓的阶级斗争、唯成份论。
我爷爷原系国民党员成都黄天坝空军基地上校工程师。父亲,国民党员、上尉飞行员。我便成了反革命子女,必然要成为祭坛上的替罪羔羊。
当时的政策:只要党政领导商量好,找刀手(整材料的人)对被整的人罗织罪名,再找几人写检举材料,按上手印、往有关部门申报——上面从不调查,便批示、盖上公章发回,执行!
1961年6月10日,在大渡口区钢花影剧院(剧团正在此处演出)召开处理大会。
书记王明仲宣读劳动教养通知书。全文如下:
郑天祥,男,北京市人。汉族。文化程度:初中。现年十八岁(篡改我的年龄)。家庭出身:反革命。其父系国民党反动军官,已被劳改。该员(注:对劳教人员称“该员”,劳改人员则称“该犯”)思想反动,仇恨新中国,敌视共产党,反对大跃进,反对三面红旗。不满现实,盼望蒋介石反攻大陆,与其反革命父亲报仇。该员与人民为敌,国家正值困难时期,该员大叫“饿得很”!其气焰嚣张已极,竟然罢共产党的工。鉴于该员所犯事实,经我劳动教养五人小组批准,对该员实行劳动教养。公章、年月日。
第二程序:由团长方任荣宣读开除书。内容如上,结尾处是:将反坏份子开除出团。
嗟呼!冤哉!欲加之罪,何患无词!竟以莫须有罪名给我无限上纲,将我投入囹圄。
没料到,竟在集中营中关押、软禁达十八年之久!
走向深渊
1961年6月10日,渝沙坪坝区松山劳教转运站,已关押五百余人,将分批转送至四川各地劳改场所。大牢房内上下层连铺,已是人满为患。蚊叮虫咬,臭虫成砣,酷热难当。每日囚饭八两,红苕藤一撮为菜。10日后,九川又送一名管制劳教人员来,他叫高明昭,原系九川业务股长、花脸演员,小有名气。其父高东山,名净高大王也!好酒、善诙谐、爱说笑话。因团内的帮派斗争,遭陷害判为管制劳教(注:判管制劳动也称“犯”)。他是老师辈,我们师徒在监墙中相遇,别有一番兔死狐悲之感。
相互倾吐被陷的前因后果,自此我们师生如父子般相依为命。
自由,是人生最宝贵的东西,甚而至于超过了生命的价值。特别是在西方资本主义国家里,人们把自由看得更重要。英国诗人雪莱曰:“不自由,毋宁死”。匈牙利诗人裴多菲名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吉卜赛民族更热爱自由,为了自由可以杀人放火,不惜任何手段来迖到目的。即使明日便能获释,可为了今日,能选择冒险杀死看守,就为提前一天奔向自由。
每个国家、民族,有它特定的风俗、性格。传统意识决定一切。
中国是五千年的东方封建主义国家,从诸子百家箸书立传、讲经布道,宣扬的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非礼勿视、非礼勿闻、非礼勿动。妇女的命运就更悲惨了:三从四德,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贞节第一。东方古国,衣冠冕旒,三皇五帝、夏商周、秦汉魏晋南北朝、宋齐粱陈、隋唐宋元明清、民国、中华人民共和国,纵观历史,封建主义、传统道德如铁匝一般,禁锢着国民。辛亥革命,立宪制,中华民国,仍然是忠孝节义、“仁义礼智信”、鲜廉寡耻。在中国自由虽也宝贵,比起西方国家、那就差之天远了。
非是笔者滥发议论,我幸存于今,全凭这封建意识而苟活至今。哈哈。
话归正传。
我们在转运站关押半月后,于1961年6月27日,东方拂晓,警笛狼嚎、紧急集合,公安干警训话:
“今天,你们这些人民的罪人,将被送往改造场所进行改造。你们要认罪认错,要脱胎换骨,听管听教。途中不得逃跑!若有要带着花岗石脑袋去见上帝的反改造分子,格杀勿论!限定你们20分钟内收拾好行李,上车出发!”
五百多名劳教人员,最小的十一、二岁,最大的有六十几岁。有机关厂矿人员、有无职业的社会闲散杂人。单位上的劳教分子多是右派、三反分子、坏分子;社会上的劳教人员多是盗窃、诈骗,良莠不齐。五部大卡车满载着“改造分子”,公安摩托导航,最后一部军用大卡车,上架着马克心机枪,一个班的公安兵全副武装、荷枪实弹,押着五车“人民的罪人”,浩浩荡荡驶向重庆市菜园坝火车站。
押上车厢后,编成大组、小组,组长由单位上送劳教的人员担任。11点40分发车。
送往何处?不得而知。酷热难当,无饮水,人们闹着要喝水。发放自来水,每个车厢一桶,干馒头屑一杯。途中有人越窗而逃,枪声、吆喝声不绝。封闭窗门,更令人室息。
晚7时左右,到了成都火车站,押上了早已准备好的大卡车上。
公安押解部队更加壮观:有成都公安兵,有眉山县公安兵,招谣过市。围观者成千上万,议论纷纭。耳畔闻得人言:这些人是五类分子(注:地主、富农、反革命、坏分子、右派分子),是押去劳改的……
30分钟后,我们被押到了模床厂(一家劳改工厂,也是临时转运站)迅速下车。动作迟缓的人,挨了武装枪托。厂礼堂集中,武装戒备森严,与外隔绝。晚歺:大米饭三两,老梭边(老莲白)一瓢,自来水两桶(定量:每人一杯水)。
翌日,又押上卡车出发。
下午2时左右,车队来到了眉山县青龙场下车,押解至唐河坝。
此处早已撘好了许多帆布连营帐蓬。有一民宅,是公安中队部。我们被圈在空旷地坝,席地而坐。此处公安中队长训话,方知究竞。
他说:“改造人员听着!这里是眉山县劳改沙石大队一中队,任务是,淘洗沙石供观音铺军用机场基建用。你们这些有罪于国家和人民的罪人,要通过劳动改造,脱胎换骨,洗心革面……”此时,他提高了音量,几乎是狂啸,“你们这些劳教分子,要认罪服管。不许怠工,不得逃跑,不准翻案,不准抗拒改造,否则严惩不怠!”
在那空旷无一树阴的河边,烈日当空,汗如雨下,我们如机器人一般的不停的操作。每个班组都规定了任务定额。四周布满荷枪实弹的公安兵,枪尖上插着明亮得耀眼的刺刀。
每日晨,我们被武装押至河边,傍晚押回营地。
另外还有三个中队,各州府县的人都有。
夏去秋来,蚊叮虫咬。秋去冬至,寒风凌冽,霜风刺骨,饥肠辘辘。劳役之苦,思乡悲情,冤屈诉于南来雁,雁无知,仰天长叹!苦!苦!苦!!!
精神上的折磨更甚于肉体上的摧残。每夜2小时的改造学习,更是摧毁人的灵魂。公安管教干事的训话,夜夜如此:“你们这些地、富、反、坏、右劳教分子,只准规规矩矩,不准乱说乱动!接受改造,澈底脱胎换骨,争取获得新生,才能回到人民行列中去夹起尾巴做人。你们要互相检举反改造行为!”
大会后分组学习,每人要进行忏悔,认罪表白,把自己臭骂一通:我有罪,我有错,我是个坏分子,我犯下了滔天罪行······言不由衷自欺欺人的谎言,人人过关。夜夜如此,这是紧箍咒。
时常召开批斗大会。被批斗者,有言语不当的、有劳动怠工者、有逃跑的,列为反改造。
哪儿都有奸恶小辈,劳教人员也不例外:积极配合公安,称为“靠拢政府”,实质是打手。他们将被批斗者用绳捆绑,大打出手,惨不忍赌。惊心动魂的哭叫声,嬴得了干警们的狰狞笑容。
“煮豆燃豆箕,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
有屡逃者,被判刑,转送到劳改煤矿,或偏远农场服刑,更陷入深一层的炼狱之中。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