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拾趣》家乡篇之——十大碗（谨以此文怀念外婆）

韦平 · 发表于 2022-6-7 10:14

十大碗

从记事起就知道十大碗，酥肉坨子肉给人的印象很深刻。在老家，基本上只有婚宴这样的喜庆宴席才被称为“十大碗”，寓意十全十美。

十大碗，顾名思义有十道菜，但让我完全记住十个碗里都装了什么，却要追朔到1968冬天我二舅结婚时的十大碗。当时文革闹得正凶，只上半天课的学校也因此提前十多天放了寒假。怕我在街上跟着造反派胡作非为，我妈在离二舅结婚还有五六天的时候，就在一个当场天就把我交给大舅让其带去张公塘的外婆家了。

步行四十里山路，到外婆家天完全黑了。晚饭后，外婆、大舅、大舅娘、二舅和幺姨围坐在灶屋的火塘边商量二舅的婚宴。在木柴燃烧发出的摇曳光晕映照下，我看见外婆那紧锁的眉头，就猜到一定是办十大碗遇到了难题。果不其然，在沉默了片刻后，外婆、大舅和二舅便开始了针对如何筹备十大碗材料的讨论。

外婆说，坨子肉，品碗、虾米汤、和配菜都已基本备齐，但炸酥肉的猪肉和菜油却一直没有着落。听外婆说，即便现有的猪肉也是大舅二舅分别花了好多时间走了好多人家央求陪笑脸说尽好话，或以物易物或花高价才将十大碗所需的坨子肉扣肉所需的四十斤饱肋和接亲送给女方家的二十斤猪肉弄到手。

见两个舅舅沉默不语，外婆脸上的表情开始变得有些复杂。拿起火钳拨弄了几下火塘中正在燃烧的一坨树疙兜后，才开始讲述对十大碗所需材料的准备情况。按外婆的说法，因为猪肉、鸡、鸡蛋、芡粉、粉条、大米已经备下，品碗、坨子肉、扣肉、家常豆腐、凉拌粉条、炖鸡和最后一个“虾米汤”算起来都是现成的了，如果有了炸酥肉的材料，十大碗就齐全了，可是，炸酥肉所需的肉和油何时才能弄到呢。

听了外婆的话，大家都没有回应。摇曳的炉火将几个人的身影歪歪扭扭地投射到昏暗的土墙上，沉默中唯有炉膛里窜出的火苗发出轻微的爆裂声。知道舅舅们的难处，外婆最终开口打破了静默，将自己的脸朝向大舅二舅的方向说，如果这两天还不能找到猪肉清油，看看是不是把家里那只羊杀了，用羊油炸羊酥肉吧。

外婆的话说的很轻，大舅的第一个反应就是抬头看了看二舅，他是想知道兄弟的反应。毕竟是二舅结婚，用羊酥肉炸酥肉如果客人抱怨是会让即将过门的二舅娘甚至她的娘家人都感到难堪的。读过几年私塾的大舅笃信礼义廉耻且为人忠厚老实，虽然是迫不得已，但用羊肉替代猪肉总让他心有不安。片刻之后，见不喜言辞的二舅脸上终于露出了决心已定的表情后，大舅说，明后两天他和二舅再去求几家亲戚看看。

在我去到外婆家的第三天，那只白山羊终于没能躲过一劫。那天早上好冷，满山的植被都被厚厚的白霜覆盖，看上去就像下了一场大雪。寒风中，当二舅把山羊从羊圈里拉出来的时候，羊儿居然还温顺地从圈里顺着绳子走了出来。看着即将被宰的羊一副悠然的样子，我心里居然生出了一些激动，希望它快些被杀。这倒不是我有多恶毒，好久没吃肉了，对羊酥肉的渴望远远超过了对羊即将被宰的“同情”。

那天旁晚，等到舅舅舅娘幺姨从修堰塘的工地回家吃完饭，大舅娘和外婆开始点灯炸羊酥肉。白天，外婆已经将羊肉羊杂碎收拾停当，羊油也练了出来。说是要和幺姨坐在灶门前看火，但我的注意力基本都在灶台上的大舅娘身上。用擀面杖将芡粉擂细，打入鸡蛋用筷子调匀，放入盐、花椒和自己做的据说可以消除羊膻味的调料。当大舅娘第三次将手掌探近烧着羊油的锅中试探完温度的时候，就见她开始用筷子往油锅里一块一块的挑入裹了糊的羊肉。羊肉进入油锅，轻微的“吱吱”声便随着翻滚的热油从锅内传出，一股浓浓的混合了淡淡羊膻味的香味开始在整个灶房里弥漫。看着挂满蛋糊的羊肉在油锅里翻滚膨胀，被热油炸出大大小小的起酥颗粒密密麻麻地完爆在羊肉外表，且颜色也渐渐由浅白慢慢加深，热油的香味和肉香味变得越来越浓，羊膻味却越来越淡。

看着一大锅炸得泛黄的羊酥肉，闻着喷喷香的味道，我的嘴巴开始不停地吞口水。站在大舅娘身旁打下手的外婆看了看我说，街上的娃儿嘴巴刁，要大舅娘给我一块炸好的酥肉尝尝味道。没等大舅娘做出反应，我就迫不及待地从灶门前走到灶头边，伸手就要从大舅娘夹酥肉的筷子上直接用手抓。不顾大舅娘“慢慢拿不要烫着手”的提醒，我接过酥肉就往嘴里送。可能是刚出锅感觉酥肉的外皮并不爽脆，但味道却是出奇的好。或许是经过了高温油炸，或许是小孩子胃口特别好，又或许是好久没吃肉了口腔对膻味的感知不明显，连续两块酥肉我都没尝出一点羊膻味。听了我对酥肉味道的回答，外婆很怀疑，便吩咐大舅娘索性把第一锅羊酥肉炸得金黄焦香，让将近两个月没吃肉的一家人打回牙祭。

离正酒还有两天的时候，按照外婆和大舅的安排，大舅二舅负责在房子西头平整一块地，用于临时厨房和婚宴场地；外婆大舅娘和幺姨负责制作豆腐、米豆腐、灰菜以及准备十大碗所需的一切必要的食材。正酒的头天下午，婚宴所需的十大碗终于准备完成。因为高兴，眉头一直紧锁的外婆总算舒了一口气，甚至还招呼我过去，问我她们准备的十大碗和我吃过的十大碗有什么不一样。跟在外婆身后，看她指点着已经准备好的碗碟，听着她嘴里的唠念：品碗、虾米汤、酥肉、坨子肉、扣肉、炖羊汤、炖鸡、家常豆腐和凉拌粉条。因为酥肉坨子肉是双份，外婆家的十大碗不仅多了一道，而且有七个都是肉做的，我于是问外婆咋不减少一个呢。听了我的问话，外婆说：“待客要厚啊！”

虽然是在寒冷的冬天且外婆家又单家独户在半山坡上，但二舅的婚礼却办得很热闹。家里还专门请了“知客司”和好几个亲戚帮忙。在“知客司”干净利落地指挥下，“流水席”进行得很顺利。宴席座次按照“上尊下次、左尊又次”的顺序安排。也许是“街上娃儿”的身份，我被安排在正席左侧的下位。其实，我根本不在意什么座位的尊卑，而是对只有两个人坐的左则感到庆幸，因为这比起上下位都是三人来说，座位不仅宽松吃饭拈菜也不会处处受制于人。

待每桌客人排满坐定后，上菜的人就托着装满小盆大碗的各式菜肴按照特定顺序开始上菜了。上菜的过程既让人期待又让人心情激动。品碗之后，各种大碗一道道端上桌。不少客人在等待“开吃令”之前有了抒发各自对主人赞美的时间。虽然我一直都将注意力集中在坨子肉酥肉扣肉这几碗最能吸引目光的肉食上面，但我还是听见不少人感叹，如此丰富的十大碗不仅让他们感受到主人的慷慨也让他们觉得其中的艰难和不容易。

终于等到上首中位的老者说出了“来吧，我们举筷子吧”的话，可我却发现他并没有拿起筷子而是端起来酒杯，还特别看了我一眼后说，今天是大喜的日子，人人都要喝一杯的哦。本来只想吃肉不想喝酒，可同桌的几个堂舅舅却都在用不同的方式鼓动我。虽然堂舅舅们的撺掇不过是想看看我尝酒后的窘态，但却把我的“人来疯”给激发了。端起酒杯放到嘴唇边抿了一下，浓烈的刺激让我眉头一皱。可能是我的脸部表情有些滑稽，又招致了舅舅们更加积极的怂恿，在众人的起哄中我学着大人的样子喝了一小口。酒味又浓又辣又刺激，我赶紧夹了品碗中的一片豆腐到嘴里。

为了配合舅舅们的逗弄，每喝一点儿酒我就故意做出些夸张的表情以博得他们的起哄，同时还能得到额外的“望眼股子”。所谓“望眼股子”就是像酥肉坨子肉这样的菜品，虽然规定了数量但却偶尔会多出一个半个的。不知不觉中，在按照顺序一路将坨子肉酥肉扣肉这些规定了数量的菜吃完且还多吃了几个“望眼股子”之后，我居然在堂舅舅们的唆使下喝了两杯酒。听见笑闹声，我喝酒的行为才最终被大舅发现而制止。在大舅的要求下，我才不情愿地放下酒杯端起饭碗开始吃饭。因为有了堂舅舅们对我的迁就，炖鸡炖羊肉碗里的配菜以及家常豆腐和酥肉碗中的酥皮残渣基本都是尽我所能，所以下饭菜不仅丰富且味道也很好。在一口气吃了两大碗没有多少杂粮的干饭且觉得肚子特别饱足了，我才在舅舅们的笑语中意犹未尽地下了席。

没走出几步，一阵冷风让本来就有些发沉的脑袋开始发晕。生怕大舅看了我的样子会说，我便一个人走到屋后的山坡上，找块幽静干净的大石头坐下。很快，头痛加剧的同时又感到阵阵恶心。在几番努力下，我最终还是没忍住而让堵在胃里还没来得及消化的十大碗冲口而出。疾风暴雨般的呕吐后，虽然头脑变得清醒和爽快，但口腔鼻腔却遭遇了难以言状的恶心，肠胃也承受了痛苦的痉挛。

然而，身体的不舒服并没让我在意，却耿耿于怀那些被我吐在地上的食物。十大碗啊，大多是当时难得吃到的猪肉羊肉鸡肉啊，就这样生生地被自己吐到地上糟蹋了。看着地上那摊秽物，我突然记起了不久前在学校学的一首《语录》：贪污和浪费是极大的犯罪。

在不该喝酒的年龄喝了酒，而且还因为喝酒把这么好的食物浪费了，我这不是犯罪是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