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厨
“王厨子死了……”
王厨子在九十八高龄的这一年寿终正寝,周围几个村子的厨子都赶来帮忙了。
村里几代人都吃过王厨子办的酒席,现在附近村子里的厨子几乎都是王厨子的徒子徒孙。王厨子是改革开放后的第一批厨子。
据说王厨子10几岁时,曾经在国民党的队伍里当炊事员,凭着他在厨艺上的天赋,深得部队领导的欢心,在那个饿死很多人的年景里,他们一家十几口人靠着他,硬是挺过来了。
后来王厨子成了远近闻名的乡厨,不仅是附近的村子,临近几个县的人家有红白喜事,都要请王厨子去办酒席。乡村的酒席俗称坝坝宴,也叫九大碗,有三蒸九扣八大碗。“三蒸”:清蒸、粉蒸、旱蒸。“九扣”:清蒸杂烩、酥肉汤、柞辣椒蒸肉、扣鸡扣鸭、鲜甜烧白、清蒸肘子、红烧蹄髈……王厨子有八个大蒸笼,摞起来比他个头还要高。
请王厨子办酒碗,有几大不可触犯的规矩,素菜必须是当天新摘的,猪肉必须是当天现宰的,鱼必须是买活的回来,请帮办现杀。洗碗洗锅必须要用流动的活水。帮办必须是40岁以下的年轻媳妇,还要干净利落的。起锅烧的煤得是无烟顶级的……
那时候农村办酒碗,须得热闹整整三天。如果是喜事,头一天俗称“花夜”,其实是中午就开始开饭了,亲戚朋友乡邻们一家老小都会来扎起,第二天是“正席”,第三天叫做“散半客”,所谓半客是指身份,一半客人一半主人,也就是在这两天帮忙的乡邻。花夜那天的早上,就要在主事人家的院坝里,或者家门口,支起锅,搭起灶,点起炭火,扯起棚子,摆上桌椅板凳,准备办酒碗。
王厨子照例是在花夜那天中午到的,他戴着高高的洁白的厨师帽,帽子下是一颗发亮的光头。上身着白色厨师服,下身是黑色束脚裤,蹬一双千层底布鞋,说话声如洪钟,有条不紊地安排各种事务。王厨子对手下的墩子、二厨要求极为严格,不准在案桌周围抽烟,大热天也必须戴上厨师帽,不准穿短裤凉鞋,不准穿深色衣服……他手底下的徒弟,个个身怀绝技:有凉菜无人赶超的,有小炒鹤立鸡群的,有烧菜独一无二的……但是就没有一个如他那般样样精通的。私底下就有人说,王厨子这是留一手,怕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父。
王厨子还有一个绝技,只要主人家报出酒席的桌数,王厨子开出的菜单,连生姜都不会多出一块,说多少桌就多少桌,食材刚刚够用。
有时遇着年景好,日子大,就有好几家人同时去请王厨子办酒碗。王厨子自然有他的一套规矩。如果都是喜事,那就按照先来后到的惯例,觉没有例外。如果订下了喜事,遇着突然而来的白事,走的又是老辈子,王厨子就要破例,先去帮白事,喜事的那家就交给徒弟去办了。大家也都知道他这点规矩,也就无可厚非了。
我记得爷爷去世时,就是王厨子来办的酒碗。他跟爸爸在爷爷灵堂里商量酒碗的档次。爸爸坚持要按照顶好的规格,王厨子却建议他中等偏上,免得其他兄弟心里埋怨。爸爸最后听了他的建议。中等偏上的酒碗也是很好的排场了。大圆桌上,摆得满满当当,几乎要放不下。但是王厨子提前打过招呼,白事酒席上,不能重盘子,所以挤挤挨挨勉强搁下。爷爷灵堂前供桌上摆的献菜也是王厨子亲自做好的。我至今叫不出那几道菜的名字,只是记得造型有塔样的,有扣碗酥肉,还有鱼嘴朝上的全鱼……
大夜的晚上,吃完晚饭,王厨子先在远远的路口抽一支烟,然后拿毛巾擦擦他那发亮的光头,戴上帽子就忙开了。他要把第二天三蒸九扣的食材都切好码在土碗里,排进蒸笼。蒸酥肉下面是土豆,咸烧白下面是红苕,杂烩下面是冬瓜胡萝卜,红糖酒米饭上面是夹沙肉,扣肉下面是芽菜……
中国的传统菜式讲究一个“藏”字。每一道菜都暗藏玄机,没有一道菜是让人一眼就看得一清二楚。荤里“藏”着素,腻里藏着青,甜里藏着咸,酸里藏着鲜。
王厨子的菜式也是要分红白喜事的。白事上是豌豆酒米饭,一清二白,清清白白;红事上是夹沙酒米饭,红红火火,喜庆吉利。白事上有青蒿肘子,红事上有姜汁蹄膀。白事上是搬山豆腐,红事上是红烧狮子头……很是讲究。所以他最见不得随波逐流,不守传统的半路出家的野厨子。因为厨子也是有门派和师承的,无门无派,无师自通的,都是他眼里的野厨子。
所以王厨子在厨子行当里,颇有些傲气,尽管如此,却没有哪个敢站出来说挑战一下他的。一年365天,王厨子大概要办180场酒碗。正月里,他是不接活的。厨子也是受人尊敬的职业,农村里有句俗话:“得罪厨子没有好汤汤喝。”
近几年,乡厨已经不再像过去那样吃香了。大部分的酒席都办到了农家乐里。因为农家乐一条龙服务,主人家也不必那样忙碌操劳。也不需要帮办,大家都腾出手来打牌玩乐。酒碗也越来越省事,不再有花夜和散半客,一天两顿就收拾了。
可是我却仍然怀念那些在村里吃酒碗的场景。任哪一家办酒碗,都是全村人的大事。家家户户都要出一个身强力壮的帮办,男人搭棚子传菜,女人洗菜洗碗,家门口支起锅,搭起灶,烧起炉,清蒸红烧,煎炒烹炸,香飘十里。花夜的晚上,小孩子们都是没人管束的,整个村子乱跑,捉迷藏,过家家,在坟包包里玩鬼火……所以小孩子们整天地盼着村里有酒碗。大人们在办酒碗的日子里关系也格外亲密,帮着出主意,采办各种食材物资,挨家挨户地借锅碗瓢盆……全村人聚在一起,无论红白喜事,都像一场农闲时的盛会。
现在的酒碗菜式越来越丰富,味道越来越多样,可是人与人之间却越来越疏离。
王厨子带着他毕生的绝学走了,也带走了那一份曾经的热闹与乡土味。
在王厨子的丧事酒席上,乡厨们使尽了浑身解数,来祭奠这个曾经乡厨界里响当当的人物,这会不会是村里最后一场坝坝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