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神潭溪（旧名神潭溪）》那人系列——烂道人杨学兵（平实的万年）

韦平 · 发表于 2022-8-23 10:50

“烂道人”杨学兵（平实的晚年）

【接（多舛的中年）】真是天无绝人之路啊，就在杨学兵感到特别无助的时候，他同母异父的哥哥杨学孔因为举家迁往县城而把老房子免费借给了兄弟。按哥哥的意思，房子交给兄弟一是让他有个安身之地，二是房子有人照看不至于腐坏得太快，如果没有特别的变故，哥哥不会售卖他便可以一直免费居住在里面。

1986年，在和干妈共同居住了三年多后，杨学兵搬到了哥哥的房子里。房子不愁了，街上也不愁找不到事做，年过四十的杨学兵虽然成家的愿望不再强烈，但还是希望有个属于自己的家。有希望就有动力，那几年杨学兵起早贪黑在街上替人打蜂窝煤打短工做杂活，只要有需求街坊们第一时间想到的人就是他杨学兵，这一干又是好几年。这些年中，虽然偶尔也有人给他介绍对象，但大多是比他年龄还大的中老年妇女。现实让他变得清醒，自己在选择别人的时候，人家同样也在审示你，与其找个不随心愿的人磕磕碰碰地过日子，到不如一个人“独善其身”。

九十年代后，高桥又有了不少变化，其中之一就是要招聘专职清洁工打扫街道卫生。原本对此并不抱什么希望的杨学兵，面对主动找上门来的人，甚至觉得是人家是逗乐子开他的玩笑。那人告诉他，他承包了全部街道的保洁活儿，需要零时工对街道分段打扫。既然清洁工是临时的，也就不签劳动合同，每天早上和下午打扫规定的街道和公共区域，没有休息日家有急事可事先提出申请后找人轮换，每月工钱两百元。两百元工钱，比起替人打蜂窝煤和打短工，收入还要多几十块钱，杨学兵对此非常高兴，忙不迭地冲着那人连声道谢。

有了一份相对稳定的工作，杨学兵做得很卖力，每天起早贪黑，把自己负责的巴中街打扫得很干净。几个月后，工作做出了经验，才知道扫地也有不少技巧，比如顺风使扫帚比如人很少去的坝子只归拢落叶和杂物等等。充分利用这些技巧，不仅可以让街道很干净还可以省出不少时间去干别的活儿，于是，杨学兵在完成街道清洁的空挡也能抽出时间帮人打蜂窝煤打短工，只要不影响本职工作，多干就意味着多挣钱，虽然哥哥的房子不要钱，他却一直没有放弃有间自己住房的心愿。

时间到了二十一世纪，在哥哥的房子里住了十多年后，那一年初秋的一场并不太大的雨引发了山洪，因局部山体坍塌让从梁边上冲下来的一股山洪改了道，不偏不倚正好把哥哥的房子给冲塌了。房子被山洪冲垮的消息告知哥哥后，哥哥并未对兄弟有所责怪，反倒是担心他的安全和今后的住处。看着已成废墟房子，杨学兵很郁闷，之前比这大得多的山洪都是从山涧一路咆哮冲下河道，可这一次并不汹涌的山洪却被坍塌的巨石改变了方向，居然不偏不倚地单单将自己的房子冲垮，——“老天爷，你咋就忍心欺负我这么个可怜的人啊！”本来向冲天咆哮的杨学兵，扬起了脖子却将那即将冲出嘴的一声吼给咽了回去，——骂天骂不来买米的钱，日子还得靠自己。

于是，心情郁闷的杨学兵，很快就释然了，大自然的事情从无规矩可循，既然自己碰到了也只能接受。好在人没事，活着就是幸运，于是，他又很快恢复了平静，第三次失去住房的他不得不再一次盘算接下来如何解决安身的问题了。这些年做清洁工和利用空余时间在街上打短工已经存下一笔钱，在买房和租房之间纠结了一个晚上后，杨学兵终于下定决心，就算倾其所有也要买个属于自己的房。

自改革开放以来的二十多年间，高桥街道的不少居民一波接着一波地参工参军考学考干和外出打工，在外面站稳了脚跟的人便举家外迁，空置下来的房子又被其它乡镇和农村移居到街上的人接手买下，于是街上的房价一路看涨，但也有不少木结构老房子因为各种原因而闲置。这些房子虽然破旧，但价钱相对低廉，几经周折又有多人撮合，杨学兵终于花了两千元在巴中街的中街上买了一个靠河边单开间一进三的木结构瓦房。搬家的那天，好多街坊都自发过来给他帮忙，对他这个年过半百的邻居表示祝贺。

搬进新家的第一晚，杨学兵失眠了，辗转反侧后索性从床上起来，不开灯摸黑坐在床上回忆从前。一直没有一间属于自己的房子，也就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女人成个家。年轻时少半挑别人多半被人挑，中年时很少挑别人却大多被人挑。随着年岁渐长不再奢望，心里想的就是保持良好心态把扫大街当成锻炼身体的运动，以此增强体质少生病，人老了不能给社会添麻烦。日子就这样波澜不惊地过着，放到杨学兵身上似乎时光被凝固了一般。早上五点起床，稍事洗漱就出门干活，十点左右回家做早中饭，下午三点出门干活，六点以后回家做中晚饭，晚上十一点上床睡觉，其余时间不是做些家务就是和人聊天或做些自创的运动，生活虽然重复单调，倒也规律充实。

天天拿着扫帚打扫青石板街，杨学兵最能感知的是年代的变化。一年一年，熟悉的老街坊搬出去，陌生的新面孔搬进来，出出进进看人间百态社会变迁，而自己能做到的就是把街道打扫干净，舒适别人的同时也愉悦自己的心情。如今，总算有了属于自己的房子，于是，深藏内心的希望再一次被点燃，杨学兵这才意识到，其实潜意识里自己一直都没放弃“想有一个家”的愿望。

动力又一次被希望鼓动，做任何事情心情都觉得愉快，那时的杨学兵在街坊们看来简直就是“焕发了二次青春”一样有活力。打扫街道更加卖力了，主动和人聊天的次数多了，衣着更加整洁了，自家的几间屋虽然没几样家具，但却收拾得干净整洁，看起来有个家的样子了。一时间，又有人上门给他介绍对象了。

又是几年磕磕碰碰，杨学兵总算在2009年他六十岁的时候年交往了一个可以谈婚论嫁的人。女方是箭杆山一个五十多岁的妇女，几年前丈夫因病去世后一直寡居，儿子女儿都已成家立业且都在外打工，两年前在街上租房陪两个孙子读书。经人介绍后，双方都觉得满意，交往一段时间又征得了女方子女的同意，俩人就去乡政府找民政助理领了结婚证。这些年，人们喜欢把老年人的婚姻归类于“同居”的行列，对于杨学兵这样煞有介事地办理结婚登记的反倒觉得有些多此一举。在不少人看来，老年人同居无非就是各取所需，时间一长保不齐就要分道扬镳，没有一纸结婚证羁绊，分分合合反倒更加方便。

活了六十年才第一次经历婚姻的杨学兵却不这样认为，在他看来婚姻是人生大事，无论年龄多大都不能马虎。在和女方交往之初杨学兵就把自己的想法说了，对方对此深表赞同，这让杨学兵好生激动。那年年底，在女方儿子儿媳回家过春节期间，杨学兵煞有介事地找人择了吉日，在女方子女的赞助下请了几桌客举办了一个像模像样的婚礼。

结婚后新婚妻子和两个孙子住进了杨学兵的房子，突然多出的老小让原本冷清的家一下子变得有些吵闹，这让过惯了清净日子的杨学兵花了好长时间都不能适应。知道有个家的不易，杨学兵努力要给女方一个良好的印象，要在女方的孙儿们面前表现得像个爷爷的样子。老人再婚，钱财最是敏感，杨学兵做清洁工、替人打短工的全部收入每月加起来不过六七百块钱，如何在新家中平衡自己的收入和支出，实在让他为难。

为了不让人多心也让人家看得起自己，比照婚前花销杨学兵和女方商量，愿意每月按时交上三百元，这其实比他婚前每月的花销还多了几十元。害怕女方有意见，杨学兵在表达了自己的意思之后心里很忐忑，倒是女方一席话让他一颗悬着的心落了地。在女方看来，一个人每月吃饭两百五十元足够了，先前租房每月花销三百多，而今这笔钱也省下来了，自己在箭杆山半山坡上还有几块菜地，离街道很近，没事了种些菜自己吃不完还可以卖钱，只要相互不猜忌勤快不懒惰，日子总能过得舒心的。

有家的日子虽然也有不如意，但更多的还是舒心。在度过了几个月的磨合期后，杨学兵和新婚老婆相处渐入佳境，和她的两个孙子相处虽然谈不上多么愉快但也相安无事。白天，操起扫帚扫大街，空闲时间不是揽些短工活儿就是和老婆去地里种菜；家，有人收拾不再像之前那样凌乱，一日三餐，总是热菜热饭不再像之前那样随便对付，这样的日子对杨学兵来说，正是他多年梦寐以求的。

舒适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一年后，就在杨学兵逐渐开始享受婚姻生活的时候，聘他当临时清洁工的人找到他委婉地告知清洁工已经另请人的消息。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可一旦成为事实，杨学兵心里还是很失落。做清洁工是作为零时工聘用的，没有签订劳动合同也就没有社保，前两年虽然可以自费买保险，但至少三万多元的购买门槛让包括杨学兵在内的很多人选择了放弃。如今一下子没有了这份稳定的收入，虽然自己还有点积蓄，但那只能留到不能动弹的时候才能动用，年过六旬的他又只能指望靠打短工维持生计了。

真是祸不单行，就在杨学兵不当清洁工一年后的2011年秋天，一场特大洪水把高桥两条街除了巴中街少量位置较高的房子外全部冲毁，这其中也包括杨学兵买了不到十年的房子。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家被洪水慢慢冲垮，杨学兵真真切切感到一股剜心的疼痛，早已忘却了流泪滋味的他两眼流下了几行热泪。房子没了，结婚才两年的老婆还会跟着自己吗，如果她也选择离开，那今后的日子又该怎么过呢，想到此，杨学兵感到双眼有些看不清东西。

那些天，虽然老妻一直安慰他并积极想办法度过难关，但杨学兵却很有些惶惶不可终日，失去工作又失去房子，打击对他实在是难以承受之痛啊。还好，就在他感到特别无助的时候，政府的救济金很快发放给了每户被毁房屋的居民的手中，杨学兵也得到了一万六千元钱。拿到这笔钱，杨学兵首先想到的就是去租间房子，老妻在最困难的时候选在留在他身边，他能为她和她孙子做的就是用政府发给自己的救济款尽快租两间房子让大家安顿下来。

因为之前有不少人在老街后面的公路两旁修建了新房，租房在高桥街道并不困难，一番选择下来，杨学兵以每年三千元的价格在场后面租了一套老房子，那里离学校更近。安顿了下来就开始谋划如何挣钱养活自己，就在杨学兵想着干什么最适合自己的时候，又有好消息传来，街道通知他可以申请低保。很快，每月三百五十元的低保审批就通过了，这可是稳定得不能再稳定的收入。从此后满足基本温饱是不成问题了，更让杨学兵高兴的是，工作人员还告诉他，低保还会视情况有所增加，总之一句话，国家定会让困难群众的生活越来越好。

为了让日子过得更好，杨学兵一直没放弃要找个适合自己的事情，一是想着挣点钱补贴生活，二是有个事情干人才不会闲得无聊才会少生病，人老了身体不好就是自造麻烦！找事情对于杨学兵已经很难了，六十多岁的年龄很少有人找他打短工，卖菜卖水果虽然是个选项，但需要本钱需要到处进货起早贪黑自己身体哪里受得了，想了一圈下来，杨学兵觉得自己可以买个三轮车倒卖筲箕背篼刷把等竹编制品，这些东西不需要多少本钱，三轮车又不费油，每月除了本钱能挣个两三百也是个不错的选择。再说了，开起三轮车到处赶场，人新鲜心情就好，少得病自己不受罪也就不给给社会添麻烦。

趁着兜里还有钱说干就干，花三千块买个动力三轮车，找人点拨了几下又在没人的乡道上练了几圈就可以上路了。虽然知道这类交通工具需要驾照和给车办牌照，但只要自己谨慎小心不出事故，就算交警碰见了，虽会提醒但大多不会太过认真。就这样，除了逢十没场赶，其余时间杨学兵都会开起自己的“火三轮”载上背篼筲箕刷把撮箕行走在周围场镇，一月下来，除了一切花销平均也能落下好百块钱。

事情有了，生活又不成问题了，但杨学兵却觉得就这样在外租房总归不是长久之计，每年三千房租费，用不了几年政府发放的救济金就会用完。就在杨学兵纠结要不要和老婆商量出一个长久之计的时候，那年年底，对方告诉他，儿子决定在街上买套房子，以解决两个老人的居住问题，这让杨学兵好生感动。

如今，年逾古稀的杨学兵和老婆住在老婆儿子出钱购买的房子里。和往常一样，只要天气好杨学兵就会驾起三轮车载上簸箕筲箕刷把背篼到处赶场，碰到有人问他卖这些竹篾制品每月能挣不多少钱的时候，他的回答总是那句话：“到处转转就当锻炼身体，身体没病就等于赚钱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