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光棍儿案件（小小说.浪子背包客）

浪子背包客

   虽然腿痛，天气也热得很，可田里的作物不会惯着任何人。于是老王还是扛起农具，顶着日头，一瘸一拐下地去。

   那腿的毛病，是他年轻时在村里因琐事打架落下的——山高皇帝远的地方，法制往往就是个屁，暴力解决问题很常见。因为他家里就爷俩，人家上来五六口，于是就吃了亏，唉。告状之后赔了几个钱，那又如何？都不够看病的。

   家里穷，一直娶不上媳妇，就只好去城里打工赚点零花，混着。老爹内伤一直没好，后来死了，就剩下他一个了，外加一些债务。等年纪偏大，腿脚也愈加不好，他就只好再回村务农——这个无须看老板或工头的脸色。

   村路上多少有些冷清，前一天的泥泞尚未散去，混着着冲来的猪粪之类，气味扑鼻。鸡鸭鹅狗乱叫一气。这地方地少人穷，种地几乎不够口粮，但凡有点办法的都迁出去、或打工去了，剩下老的老小的小病的病，都是些最没办法的，苦守着。

   虽说没办法，也一样的穷，但一个个闲人却敢把揶揄加极度不屑的视线投过来，哪怕是那些老得多的——但凡有个家属有个亲戚什么的，也会多些优越感，更有带“没人管有人炼、早晚吃绝户”的句子不时飘来——在这里，这话是专给老光棍儿准备的，倒不止只对他老王。

   女人们则一个个忙着把女娃子赶去屋里，一面毫无顾忌发散提防、鄙视且厌烦不堪的气质，就好像他会在光天化日之下冲过去抢人一般。

   如此老王心里略沉，却摇摇头，苦笑起来：“吃绝户吃绝户，老子除了两亩地两间破房，有啥吃头嘛！哼，一个个都是*人！”这样一想，心里也就好受些。

   当然，个别打招呼还是有的，谁还没几个发小儿呢。不过也就是打招呼了，都忙。

...

   晒谷场暂时没什么用场。边上，老槐树荫下，村委会兼村支部门侧大石头一块，村主任兼村支书某大人在那里不丁不八抽着烟，配合浓茶一杯，若有所思，任凭有点甜味的烟雾缭绕——中华烟和乌龙茶是儿子孝敬的。话说，人家大公子在县里做化肥农药种子生意，十里八村都用他家的。

   一边几个娃在玩耍——说是因有喜事，他们今天放假了呢。还有支书家的黑狗在左近逡巡，皮毛黑里发亮，时不时过去献个媚，支书就丢一块狗粮。

  “汪！汪！”见有人来了，黑狗警惕地叫起来，暴露尖利的犬齿，竖起尾巴威胁着。说来也怪，同是一个村儿的常见面，它对有的人就不吠，对有的人吠。人家都说这狗成精了，认识远近人。老王却私下里认为，是因为狗眼看人低。

   狗子折腾着，狗主人却似无所谓，那架势好似天塌下来都不会管的。怕咬了也是白咬的情况，于是好汉不吃眼前亏，老王想还是绕着走吧。“老子惹不起，躲得起。”

   唉，本想上公告栏看看困难户补贴公示。下次吧，反正也轮不到——他认为自己困难，但大家和村支书不承认。曾经支书一本正经地说：“你那是农民职业病，不是残疾。”还问他为什么不在城里打工了。

   狗子见他绕开，倒也罢了。另边那几个半大娃却不打算放过他：在那里一对眼神，一个就扑通给同学跪下了，扯着脖子夸张哭嚎：“吴妈，我要跟你困觉！我要跟你困觉！”

   某同学摆出一副厌恶状，兰花指指道：“断子绝孙的阿Q！”这就哄堂大笑，一个个眼神跟着走，在老王看来，满满的不怀好意。

   如此他胸中火起，却仍没有做什么，至多怒目。当着村支书，他甚至不能比划、咒骂，不然接下来就是自己挨骂了，“跟小孩子一般见识没出息、没文化还对号入座”什么的。动手更不行，当人家一家家是泥捏的吗？光棍一根，是有些受气的。

...

   前面刘家大院，由各种花纸搭起彩棚，大铁门贴着“金榜题名”，奏响了进行曲、流行歌什么的，喜气洋洋。门口很是聚了些闲人，更来了些亲戚关系什么的，在院里寒暄扯淡。

   村里早已传遍，刘家最小的丫头，考上了省城的什么211大学，在乡里也算少见了。更不用说刘家本就不是什么安分的（老王的腿伤与他们有关），正好趁这个当口折腾折腾。刚才消息传来，丫头在乡里游街夸功呢，领导都握了手。

   因为客人多，刘家4条大狗已经给栓了起来。老王想这还不错，这就想边上直行过去——刘家的喜庆他不想沾，也沾不起，却见门里冲出几位，高喊着“来了来了”，有的冲去村口，有的安排这个安排那个，顿时锣鼓唢呐喧天，有人去点鞭炮。

   周围的闲人各自露出喜色，特别那些难得闲的学龄娃儿，有的从远处奔来一路撒欢儿，“嗷嗷”叫嚷，也不知跟他们有何关系。

   老王却心想坏了，三步并作两步想就通过，却已经来不及了，大路已经给堵上，刘家几个小子满面红光却拉下了脸，高喊着“靠后靠后”，那架势就跟撵鸡一般，却放过了几个衣着体面的贺客。

   老王勉强堆起笑脸。“大侄儿啊，俺上地……”却给毫不留情推到一边。 “谁是你大侄儿？”

   泥像也有几分火气，如此他便趁势鼓起勇气，上前要讲讲理。这里话未出口，却见刘家人中有位中年者笑道：“老八，别碰坏了他，这老*会告状的。”

  “老八”做害怕状。“是嘛。不过我没碰他，我推他！”说着又是猛然一推，用了很大力气，把老王推了个趔趄！脚下没根的，只好一屁股坐倒。

   顿时一片哄笑，伴随着鞭炮齐鸣。话说那鞭炮也真奇怪，劈里啪啦地，除了搞出一阵子烟火，也不知道折腾个啥呀。

   这一屁股墩，摔得老王不知如何是好。不过约1.3732秒之后，他眼爆凶光掂起锄头……刘家人则抱膀冷笑，却恰好村支书从后面走来，说着“见识见识文曲星”之类的屁话，穿过封锁线进院，竟也不怕鞭炮啥的，只稍稍挡着点脸。

   村口，另有一波鞭炮乱响，隐约两台披红挂彩的车子将要进村。

   村支书的到来打乱了老王好不容易引爆的气势。刘家人倒也没有继续。接下来他又坐了几秒钟，想了想，趁着大家转移了注意力，便爬起来溜之乎也，哪怕心里窝囊且耻辱，无以复加。

...

   这天他没铲地，也没浇水。可想而知，烈日下作物蔫巴巴的样子了。回到家，发现屋后菜园又给搞得烂七八糟，有些菜给踏得稀烂，不用说又是那些熊孩子。

   要找村里告状吗？还是乡里呢。

   中午热得……差不多有一万度，自然没法出门。汗出如泉，心情也极坏。说来也怪，委屈他平日里已经受了不少，这次却显得尤为难过。

   没有酒了，实际上他也负担不起每天喝酒。这天却是凑巧，有村支书稍早10块钱/瓶卖来的两瓶“75%酒精消毒液”（防疫消毒用的），于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扭开盖子就是咕嘟咕嘟。

   转眼大半瓶下肚，然后猛抽自己几个耳光，一头栽倒在炕上，不省人事。

   醒来的时候天已擦黑。他艰难地爬起来，感觉胃里火烧火燎，头也痛得很。

   静了静，猛灌了三大瓢凉水，终于清醒了点，想起一个农民的本分——本来晚上凉快了去做点农事也好，可从窗子望去，天上乌漆嘛黑，似乎乌云漫漫遮住了所有，这样人间什么也看不见。再说也没那个心情，于是重新栽倒，继续睡吧。

   按说夜里正好睡觉，可这时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睡。稀里糊涂中，他望到了死去的老爹，还有早早不知跑去哪里的老妈。还有……女人：有肤色黑红、说话粗声大气的村里人，有细皮白肉、说话细声细气的城里女人，也有高鼻子绿眼睛的外国女人；有的认识，有的却看不清面目。“女人……”梦里，他喃喃道。

   女人转眼飘过，换了村里的场景，一转眼，刘家一群亲戚和村里许多人加上村支书都变了妖魔鬼怪，呲牙咧嘴来追，哭着喊着要吃绝户肉。他就跑，前面一片黑漆漆，去哪里跑呢？后来他们一个劲儿喊前面是悬崖。“才不信，都蒙着想吃老子的肉……”

   陡然间身子一沉、无限下坠，那一瞬的恐惧……

  “妈呀……”他陡然坐起，大喊大叫。

   四周黑漆漆的，影调绝似梦里。村里也差不多，只区别一片死寂，连隔壁的狗这次都不叫，除了远处刘家的喧嚣声——看来要彻夜狂欢了。

于是他再次栽倒，却不大敢再睡……

...

   好容易混到天蒙蒙亮，老王起身，胡乱吃了几口，终于下定决心扛起锄头上地去，心里还宽慰自己两句：便有千般委屈、万种仇恨，饭还得吃，日子还得过呀。

   大约前一晚兴奋得过了头，村里这时仍没什么人走动，路也基本干了。静悄悄里他一路走去，经过东家、西家、晒谷场、村支部和村委会……和刘家。

   刘家的大铁门开着，却没多少人声。大约也累了，连狗都累了，去睡了。走到门口，却有一盆水泼了出来，差点泼身上！

   老王忍不住咒骂几句，泼水那姑娘则不好意思地道歉，叫叔。

   抬头看去，那姑娘正是刘家的“新科文曲星”，颇有些细皮白肉的城里相，是长年蹲教室养成的。平日里本来没什么来往，这时大概是心情好，文明礼貌也不用额外花钱。

   不知怎地，老王却心头“腾”地疯狂火起，掂了掂手里的锄头……

“叔你……啊！……”

   突然间一声女人尖叫，划破了村庄清晨的寂静。

...

   刘家门口再次聚集了好多闲人，数量竟然超过以往任何一次。

   有先到半步的，已经在绘声绘色描述案情：老王怎么来到刘家大杀四方最后杀了一个女娃，刘家人出来一群谁也不敢上只敢报警，村支书带了一群民兵治安员手持十八般武器擒拿凶犯，警察来的时候......唾沫横飞，好像他就在一边看着杀人，谁也不如他清楚。

   遥遥望着救护车和警车带着收获走远，众闲人还舍不得离去，听着刘家人不停的嚎啕和咒骂声，继续品头论足。

  “这老王，咋就突然疯了呢。嘿，还不跑，等着来抓。”

  “疯也对大人去，杀一个女娃……艾玛那红的白的……看那还有呢。”

  “是嫉妒吧。”

  “有仇。也是，多少年了……”

  “没准是外面受气了。冤有头债有主，村儿里发个啥呢。

  “没准是想女人了……一个老光棍儿什么做不出？”

   恰好这时，一阵急雨夹着冰雹落下，暂时驱散了人间许多麻烦。虽然有些人不得不走着，因此而艰难。至于这是不是代表着某种程度的冤情，或谁的冤情，却无人过问。

   也许有人已经想到了，可谁会平白为旁人喊冤呢？特别，旁人是那种卑微无比的小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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