幺姐姐的麻辣豆腐鲤鱼
我爱吃鱼,特别喜欢吃麻辣豆腐鲤鱼,这和我小时候的一次吃鱼经历有关。
1968年12月初,那年我九岁。进入高潮的文化大革命在老家神潭溪街上正如火如荼的进行着。身为地主分子的母亲和街道所有的黑五类也被统一关押到中街的挂面坊里,进行为期半个月的“触及灵魂深处的思想改造学习”。父亲和哥在县城工作,没有母亲的日子我的日常生活却过得并不艰难,这得益于邻居幺姐姐和其他街坊们对我的照顾和关爱。也正是因为有了包括幺姐姐在内的好心邻居们,在没有母亲的日子我不仅没有挨饿受冻,甚至还在邻居们家中吃到了不少虽然在自己家里也偶尔吃过但却觉得比家里做的更好吃的饮食,这其中就包括幺姐姐做得豆腐鲤鱼。
一天下午,严掌墨司——就是幺姐姐丈夫,在别人家做完木工活回家,带回来两条大鲤鱼。每条都有尺多长的鲤鱼通体泛黄,身体下半部分到尾巴的开叉处又呈现出淡淡的红晕。那时候还没有人工养殖这回事,看惯了河里野生鲤鱼的模样,认为通体的浅黄和鱼尾部分的淡红那就是鲤鱼该有的颜色。可能是出水时间较长,鱼鳞外层的粘液已经干涸,但鱼嘴巴却还在一张一合地蠕动。这一发现让我很激动,赶忙把青元子叫过来,一起兴致勃勃地将鱼放到一个大木盆里,又从水缸里舀来井水将其淹没,希望它们还能活过来。青元子是幺姐姐的二儿子,也是我最要好的发小之一,那些年对我们这些小孩子来说,没有什么比玩滑溜溜的活鱼更让人开心的事了。
在水里泡了一会儿,发现两条鲤鱼除了嘴巴还在蠕动外,白肚皮却依然朝上,这让我们很失望。无论什么鱼,只要白肚皮朝上那基本就是死亡的征兆,而死鱼也就失去了玩弄的价值。就在我们打算放弃的时候,我却看见其中一条鱼的尾巴微微摆动了一下,慢慢地那条鱼居然自己翻了身把黄中透红的背鳍朝了上。终于有条鱼活过来了,这让我和青元子兴致大增,不停地用手指轻轻触动那条还没反应的鲤鱼,希望它也能活过来。
看看先活过来的那条鱼已经开始在木盆里缓慢摆动尾巴,而另一条鱼还依然白肚皮朝上,我们便打算将其捞出。就在青元子伸出一双手想要将那条鱼慢慢捧住的时候,却不料那条鱼尾巴一甩,身体很快翻了过来,摆动的鱼尾力度强幅度大,飞溅的水花把我俩的脸都弄湿了。看着两条在木盆里不停来回游动的大鱼,我和青元子便蹲下双脚围着木盆,用手指不停地拨弄鱼身。受到手指的刺激,鲤鱼不停的变换着身体的姿势,随着尾巴摆动程度的力度和快慢的变化,在霹雳巴拉的声响中我们不停躲闪以避免溅起的水花洒在脸上和身上,那一刻,少年的天真快乐早已让我忘记了自己正在经历的一切。
在河边长大,我从小就知道要想鱼肉吃起来鲜美,就必须最大限度地保护好鱼身体外表那层滑腻的粘液。文革前,家门口那条小河神潭溪,每年冬天都有打鱼的人——我们常将他们称呼为“大鱼仔”——划着用三块木板拼起来的被我们称着“划子”的单人小渔船,驱赶着水獭捕鱼。虽然喜欢看打鱼仔用水獭抓鱼,但我更喜欢看的,却是傍晚时分在那条供他们日常生活的大船船头上煮鱼。
简易火炉上柴火烧得正旺,在烧热的铁锅中放入姜蒜煸炒,待炒出香味后直接从河道里舀来河水倒入锅中。用刀将鱼鳞刮去后并不清洗,甚至不剖腹就直接用刀将整条鱼斩成合适的小段,然后直接用手将满是粘液的鱼块放入翻滚的汤中。很快,浓浓的鱼肉鲜香就在船头飘散,不过我却对打鱼仔煮鱼的方法有所疑虑。看见过大人煮鱼,我对打鱼仔不清洗鱼身便觉得不妥,对其不去除内脏就下锅甚至完全不能理解。肠肠肚肚里面包裹的不是屎尿就是泥沙,吃在嘴里不觉恶心吗。后来听街上的船工说,鱼身上那层黏稠的“旋液”在烹煮过程中不仅能去除腥味还能提鲜;冬天河水里没有浮游生物,鱼大多也处于冬眠期,肚子里不仅没有食物,其内脏还是天然的增香材料。怪不得打鱼仔们煮的鱼那么香,感情是鱼身上的“旋液”和内脏在起作用。不过,话虽这么说,可我家煮鱼却从来没有尝试过不清洗不去除内脏,——即便是大冬天买来的鱼。
为了让鱼更好吃,严掌墨司给了儿子青元子几毛钱,要他和我去街上豆腐店买了几块豆腐回来。文革虽然闹得凶,但街上豆腐坊却并未歇业,每天照样做豆腐卖。豆腐坊点豆腐用的是潦酸菜的酸水,这样的豆腐吃起来不仅质地细腻,豆香味被酸水中和后,味道还特别香醇。用这样的豆腐煮鱼,豆腐的清纯淡雅融合鱼肉的鲜醇浓郁,再被厚重甘美的汤汁熬煮而出的缠绵悠长滋味实在是妙不可言。
为了不让期盼吃鱼的渴望太过煎熬,我和青元子在买了豆腐回家也不再耍鱼,而是溜到街上去找发小们玩,为的就是想让时间过得快一些。和几个发小玩在一起,虽然开始还一门子心思惦记着木盆里的鱼,但渐渐就开始疯玩了,直到青元子哥哥松柏子跑来叫我们回去吃夜饭,我们还在发小家玩得不可开交。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浓烈的鲜香,抬眼就看见桌子上一个大瓦盆里满满当当正冒着腾腾热气的乳白色豆腐和鱼块,好久没沾过荤腥的我口水马上要顺着嘴角往下渗了。美味当前,我早已忘了这是在幺姐姐家,忙不迭地要主动去帮着端碗搭筷子。正在我假装殷勤地要找点事做的时候,幺姐姐却对我说,你和青元子俩个先把这碗鱼给你妈送去,回来再吃饭。听了幺姐姐的话,青元子虽然立即将嘴噘了起来,但当幺姐姐将一个装满豆腐鱼块的大细瓷碗放到提篮里递到我手上的时候,我只好有些不情愿地用眼睛将青元子勾过来,然后一前一后往中街挂面坊走去。清楚地记得,那天晚上守大门的造反派是李永江——街道的理发匠——为人厚道温和,见我给母亲送饭,他马上就把母亲叫了出来。
一路上被碗里冒出的豆腐鱼肉香气所折磨,当母亲出现在门口时,我甚至没有好好看一眼快十天没见过面的母亲。看了一眼站在我旁边的青元子,母亲一边小心从提篮里取出碗来,一边询问我这些天的生活,可少不更事的我,心里却一直惦记着赶快回去吃鱼,哪里还有心思听母亲的念叨。见鱼碗已被母亲取出,我抓起提篮转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不顾幺姐姐小心被鱼刺卡了喉咙的提醒,我拿起筷子就开始狼吞虎咽。一大块鱼肉入嘴,三爵两磕就囫囵吞下肚子,那个鲜那个香那个好吃啊,感觉眼前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一般!在吃了几坨鱼肉之后,自己觉得应该吃点豆腐了,不然会让青元子觉得我就像八辈子都没吃过鱼一样。酸水点的豆腐,只要放点盐无论怎么做都好吃,何况那天晚上的豆腐是和真真正正的原生态鲤鱼一起煮的呢。本来就好吃的豆腐,在柴火熬煮的浓汤中满满地吸收了鱼肉的鲜美,一块豆腐入口,第一个感觉就是,这是豆腐吗,天底下有如此好吃的豆腐吗!
不停地连鱼代豆腐外加喝汤,一轮下来,肚子差不多有些饱了,看看大瓦盆里还有一大半,便有了时间来慢慢品味幺姐姐做的这盆豆腐鲤鱼。只可惜当时才读小学二年级,实在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形容,感觉就是那鱼肉软软的,细细的,嫩嫩的,滑滑的,缠缠绵绵的;豆腐鲜鲜的,醇醇的,润润的,甘甘的,细细腻腻的;鱼汤咸鲜中透出些微辣,浓香中融进了淡甜,喝一口鱼汤不仅整个口腔甚至整个身体都沉浸在妙不可言的畅快之中。实在是太好吃了,那天晚上,幺姐姐做的那一大瓦盆豆腐鲤鱼生生地被包括我在内的五个人吃得精光。
那以后,豆腐煮鱼成了我的最爱,只是那些年物质匮乏,豆腐煮鱼一年也吃不了几回。结婚以后,吃鱼变得平常,好在一家人大多喜欢吃鱼,于是老婆就变着花样给我们做鱼吃。吃过了不同方法烹制的鱼后,发现还是豆腐鱼最好吃。在深圳定居后,虽然农贸市场海鲜丰富,但吃鱼还是我家的常态,只是按老家的传统做法做出来的豆腐鱼总也没有当年的好味道。但这难不倒曾经在部队当了三年炊事兵的老婆,经过不断尝试,她总算做出了我喜欢吃的麻辣豆腐鱼片。
从超市买来鲤鱼或草鱼,让摊档老板去除内脏鱼鳃并特别叮嘱将腹腔内侧那层黑色粘膜刮干净并切成鱼片。鱼腹内侧的黑膜是产生鱼腥味的主要来源,稍有残留味道就会大打折扣。将处理好的鱼片用料酒、淀粉、鸡蛋和其它几种香料混合后腌制,用从超市买回来的“藤椒麻辣鱼调料”先将豆腐莴笋条和金针菇煮熟,然后将鱼片下入锅中炖煮,七八分钟后,香浓美味的麻辣豆腐鱼片就可以享用了。还别说,用这种方法做出了的鱼,不仅价钱便宜,味道也非常可口。
记得有次出长差回家,老婆又给我做了麻辣豆腐鱼片。那天她用的调料是一款名叫“青花椒浓香麻辣鱼”的包装调料,因为味道和多年前幺姐姐家做的豆腐鲤鱼有几分相似,一番感慨下来,我便给爱人讲起了当年吃百家睡百家床的经历。说到兴奋出,我一不留神就给爱人说了实话,我说:“过了半个月没有妈控制的日子,在得知母亲回家后,我心里真的生出了些许遗憾,甚至希望妈在压面坊里多呆几天。你说我这是少不更事呢还是忤逆不孝呢?”听了我的话后爱人说:“你这是有奶就是娘,如果那时候没有好心的街坊邻居和幺姐姐给你饭吃让你有地方睡觉,你还会这样想吗!”
是呀,要是没有善良好心的邻居和幺姐姐,没妈的日子,我会做么过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