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剧“戏窝子”里走来的民间老艺人
与七十八岁高龄、身患重疾的叶青老人约在医院门口的茶楼见面，委实心有不忍。叶老正进行第三次化疗，血液中的红细胞只有3.2，白细胞2.9，正常情况下的两个指标要达到7个以上。本打算去到他的病房里完成访问的，无奈疫情管控原因，医院不得擅入，也只能眼睁睁由着自己空怀悲悯自责了。
上一次见到叶老是在重华镇他的家里。市非遗传承保护中心去对他做川剧老艺人口述录，我随去做文案而有幸认识了叶老。坦白的讲，我当时对叶老身上不经意流出的旧文人和老艺人的傲气并不全领受。但我必须承认自己很有幸：叶老年界耄耋，思维敏捷，耳聪目明，口齿清楚，能字正腔圆地演唱，能吐字如铁地大段讲白，能背出几十部剧本台词；在自知身有恶疾的时候，一面积极治疗，一面奔走八方筹建重华镇传统民俗文化促进会，亲任会长处理冗杂事务，指导恢复重建消失近一个世纪的湖广会馆，自费口述印制面临失传的川剧剧本十多部。
七月骄阳。叶老强忍化疗的痛苦溜出病房来同我见面，内心定是充满着对川剧艺术炽热无比的爱，对保护传承民俗文化的赤诚情怀和责任担当。
说开川剧话题，叶老嗓门也高了，眼睛也亮了，没一点儿病人的颓丧样子。我请叶老躺在对面的沙发上慢慢讲。他说不，我要给你唱。他唱了一段《阳河堂》薛猛的唱段。那是一段川剧胡琴：“（二黄扣扣起）……爹娘所生四兄（转西皮大过板）弟，孟勇刚强（转西皮二流）保社稷……我劝你趁早回朝去，三尺剑出了鞘（转回二黄扣扣）认不得谁！”叶老说，借腔还腔，借调还调嘛！现在一些艺人就搞不清楚这个，要嘛黄腔顶板，要不就是唱到那里停下来，硬转调，哪像个样子哦！
叶老对戏剧艺术的严谨苛求态度，与当下传统艺术的萧索轻慢印象形成强烈对比。我似乎能够理解叶老的傲气了，也或这正是一个守正如身的老艺人的傲骨呢！
重华镇，自公元1862年（咸丰11年）成立“聚胜剧班”（聚胜班），成为当时全川第一戏剧班；民国3年（1914年）改名“旬春班”；民国27年（1938年），改为“重旬剧部”；1951年新中国成立初，改名为重华中心俱乐部；1953年，从中心俱乐部分出一半服装道具、三分之二演职人员，成立梓潼县川剧团；留下来的人员一直延续着川剧火种，坚持演出至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此后，川剧舞台日渐衰落，以叶青为代表的一批川剧老艺人，每年阴历三月二十八通过举办东岳会（纪念东岳大帝黄飞虎的生辰），组织川剧艺人演出，少则五天七天，多则十天半个月，再现川剧演出万人空巷的盛大场面。
从十八世纪聚胜班诞生到现在一百六十多年，川剧在重华镇虽曾有兴衰起落，却一直星火相传，根脉不断。从古至今，重华就有“戏窝子”的说法。历史鼎盛时期，重华建有湖广、陕西、山西、广东、浙江五大会馆，五方会馆就有五个大戏台；火神庙、重华寺等五座庙宇另有五个大戏台；民国时期，梓潼县公安局长黄清源又修了一处大戏台；一个重华镇居然有十一个大戏台，七十多口戏箱子，二三十个打击乐人员，一百来号艺人。1953年重华春会期间，广元、绵阳、绵竹、江油和重华本地剧团，五个剧团同时在重华演出半个月，那是何等繁华热闹。
重华人爱戏，懂戏，欣赏水平极高。解放以前，外地方的剧团要是来演出，不提前拜码头那是唱不走的，会被观众轰下台，因为看戏的人都内行的很。
叶青就是在重华“戏窝子”里出生，在这片肥沃的艺术土壤长成的民间老艺人。
1960年，叶青初中毕业到重华医院学习中医，跟医生陈太仁做学徒。陈太仁是解放前的旧艺人，唱小生的。那时，叶青十六岁，出落得高高挑挑，面目清秀，眉眼传神，嗓音甜美，具有典型的俊美书生形象气质。陈太仁爱之如宝，就在看病间隙教叶青唱戏。遇巧的是，陈太仁的老师汪志明，外号汪四先生是过去玩戏班子的，到重华打坐唱时发现了叶青这个天资不凡的苗子，与陈太仁争着做叶青的老师。叶青理解能力和记忆力极强，觉得记戏文比起记枯燥的中医理论有趣也容易的多。就在中医学徒的三年，他跟陈太仁老师学会了《凤仪亭》《虎牢关》《白门楼》几个吕布的小生戏，跟著名艺人王林武学会《辕门射戟》，又跟汪四先生那里学会了《古城会》《下河东》《反五关》《龙风剑》等十多部生角戏，把吕布从青年演到老年。
1963年，叶青考入绵阳卫校江油中医班系统学习中医，三年后毕业，他本可以分配到县城和县城周边的乡镇医院工作，但他选择了回重华，回到干爹身边。
叶青的这个干爹是怎样的来头呢？他叫刘绍尧，他们是一个生产队的邻居。不同的是，刘绍尧是当年重华镇唯一考入成都高师，后来改名为四川大学，同时获得历史、数学两个专业毕业的大学生。刘绍尧可谓饱读诗书，经纶满腹。解放前在梓潼城北中学做校长。那期间，刘绍尧结识了梓潼县名老中医蒲辅周，蒲辅周说“儒能通医”劝刘校长学习中医，将来多一门生计。刘绍尧开始研究“伤寒金匮”等中医理论，并跟随蒲老中医学习拿脉问诊，这使他后半生得以有精神和生活的依靠。果然，解放后因为家庭成分问题，他被贬回重华书院做校长，后来彻底被下放回农村种地。
说到这干爹父子，还有一段特殊情结。刘绍尧自知命运多舛，总想着能做些改善。四十岁生日之前，跟亲戚商量打算收一个干儿子来冲喜，扫晦气。农村人深信认亲冲喜的做法，大家忙着为老知识分子寻找干儿子的存在处。找来找去，居然找到邻居家九个月大的孩子叶兴永身上。刘绍尧生日那天，把叶兴永抱在怀里亲了又亲，高兴的几次站起来手舞足蹈。这个叶兴永就是叶青，是干爹在自己生日那天给他新取的名字。
叶青自小在干爹怀里长大，八岁就能背诵诗文，十岁能用珠算给社员计算工分、分配口粮，让大人孩子们羡慕不已。叶青也有遗憾。干爹偷偷给他讲过很多汉书、春秋左传、尚书、史记等一类史学经典，限于理解能力，他都没有背记下来。有道是“近朱者赤”，叶青终归是“入芝兰之室”者，成为重华不可多得的文化人。
叶青感恩干爹的再生再造恩情。从自身需要角度，干爹精通文史，又擅长中医，“肚皮宽的很”“我这一辈子怕是学不完”；从感恩情怀上讲，干爹一生命运蹉跎，年岁又大了，他要陪在老人身边排遣孤独，做到生养死葬。这是叶青回到干爹身边的一个原因。另一个原因，家里老小七口，他在医院工作的收入养不活一家人。
叶青回到家里，一面种粮养蚕，一面拉上干爹在村里办起了医疗合作站，又一面利用空闲组织镇里剧团的演出。亦农亦医，亦农亦学，亦农亦艺。叶青有条不紊的安排着自己的人生，收获着生命的苦辣酸甜。
叶青自己的安排也好，命运的指引也罢，他选择回到干爹身边，就选择了继续学习的途径。干爹是他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知识源地。他常常高兴的抱着干爹，不管不顾地亲干爹的面颊，几十岁的人了还像个小孩子。
丰厚的文化积淀用在川剧演绎传承上面如鱼得水。叶青为唱好三国系列的戏，他一遍又一遍的通读《三国志》《三国演义》，几乎都能背下来。他能演四十多本三国。从青年时饰演小生吕布，到中年时演须生刘备、诸葛孔明，再到老年时饰演花脸关羽、姜维，塑造了数不清的历史人物形象。他刻画的人物鲜活深动，嗓音高亢明亮，举手投足、一招一式都在锣鼓点子里面，每每一登场总能引起观众席亢奋无比的叫好声。
重华毕竟是川剧“戏窝子”，天南地北的老先生都冲着重华而来。过去的老艺人传承技艺都是口授心传，少有文字传播。叶青扮相好、嗓音好，懂古文，能记录整理剧本子，深得老先生们喜爱。人人都乐意把自己看家的戏和绝活儿教给他，把一些难得一见的古戏口述给叶青，让他记录整理传下来。到后来，一些老先生“封箱演出”（宣告退出演出）或者临死之前，都愿意把私藏的本子交给他，放心交给他传承下去。叶青先后收藏的剧本有几百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川剧舞台再次活跃的时候，许多剧团找不到剧本演出，只要找到叶青他都无偿的送给人家。
叶青进入表演巅峰时期，创造性的整理并演出了一组“红生戏”（红脸生角）：《挡幽》《挡谅》《古城会》《挑袍》《单刀会》《震华夏》《走麦城》《玉泉山》《下河东》《双南唐》《龙虎斗》《战南昌》等。八十年代，中央电视台文艺专栏还三次播出叶青表演的《盘河桥》《反五关》《阳河堂》，这在民间艺人中是极为少见的。
进入二十一世纪，川剧市场走入萧条，重华中心俱乐部的演出处于停滞状态。叶青内心酸楚，割舍不掉浓于血液一样的川剧情结。他不认输，他清楚重华人同他一样有深远厚重的川剧艺术情感。这一方百姓重历史，爱传统，每年春节开始的“上九会”一直持续到九月十九“观音会”，大大小小的节会几十个，当地群众对每一个节会都有一份虔诚执着的念想和期许，包括看几天大戏（川剧）。这些节会包括：正月初九“上九会”（玉皇大帝生日），正月十九“观音会”，二月初二“文昌会”，二月十五“老君会”（太上老君生日），三月初三“娘娘会”（王母娘娘生日），三月十五“财神会”，三月二十八“东岳会”（东岳大帝黄飞虎生日），四月初八“佛主会”，四月二十八“药王会”，六月初六“土地会”，六月十九“观音会”，六月二十三“火神会”，六月二十四“太子会”，六月二十六“雷祖会”，六月二十七“川祖会”，等等。一些节会并不为现代人熟知，但在叶青心里每一个节会都被擦得铮亮，他抓住节会演出机会，孤独却执迷地进行着川剧传承。
2012年，叶青发起成立重华镇民俗文化保护协会，原中央电视台台长张华山任名誉会长，原绵阳市文化馆馆长林海任顾问。叶青亲任会长处理一应事务。这期间，叶青主持恢复了“平抬戏文”展演艺术（让小孩子化上戏妆，抬上桌子固定好，四人抬起，敲锣打鼓进行游行的一种川剧艺术展演形式）；恢复老君、文昌圣轿出行銮御（一种古老的太上老君、文昌大帝乘銮出行仪式）；八方呼吁，落实并指导恢复重了建湖广会馆；整理了120本失传剧目目录，并自费整理出《龙风剑》《反五关》《群仙会》《血带诏》《夺斗》《出棠邑》等，12本约20万字的传统大戏剧本。
2018年，无情的病魔纠缠上这个多才多艺情怀广大的老人，之后的每一年叶老都在进行化疗，身体的摧残可想而知。令人高兴的是，他顺利的站到了战胜恶疾的第五个年头。艺术养人，艺术也能治病呢！叶老随时随地的开嗓一段清唱，吸丹田之气而吼喊的一段讲白，或许正是川剧艺术赋予他的忘我忘忧之态创造了战胜恶疾的神奇。
我真诚祝福叶老和他川剧艺术长青不老。叶老却打趣又认真地说，人哪有长生不老的？我把自己的棺材都备好了。只是可惜了我们先人留下的艺术宝贝，我们要是认真保护她，川剧艺术倒是做得到长生不老的。叶老眼下最大的心愿，就是整理出120本失传剧本。一人之力固然有限，但有愚公移山志，他用自己有限的农保金，一天一天、一年一年的记录整理，打印成册，期待在有生之年竭尽所能完成这项传承事业，也不负古往今来众多川剧前辈的心血和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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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表于 2022-9-22 00:50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