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饮食拾趣家乡篇》之——记忆中的百家饭

韦平 · 发表于 2022-9-27 10:00

记忆中的百家饭

小时候常听大人讲谁谁父母走得早，是睡猪圈楼吃百家饭长大的，没想到我在文革中居然也有过一次这样的经历。睡猪圈楼吃百家饭的时间虽短，但在我脑中的记忆却很深刻，特别是百家饭的滋味至今我都清楚地记得。——只是，这次经历并没有让我感到有多难受，倒是美好的感觉却随着时间的流失而越来越浓厚。

1968年12月初。那年我九岁，正是少年不识愁滋味的年龄。那时候，冬天特别冷，风吹在脸上真的就像刀割一般的疼。进入高潮的文化大革命在老家神潭溪街上如火如荼的进行着。从那年春季开始，头上戴着地主分子帽子的母亲虽然隔三岔五地就要在晚上被红卫兵押到街上开会的凉亭子和其他黑五类们站在一起批斗，但家中的日常生活并没有因此而受到太多影响。——除了看着母亲胸前挂着一个纸板，上写“地主分子某某某”的“黑牌”而觉得有些自卑外，我甚至还在会场上和其他发小一起跟着大人喊口号，看着某个被斗的人挨打而兴奋。

一个旭日初升的早晨，母亲正准备叫上我去山上捡柴，就看见几个红卫兵朝我家走来，对着母亲大声命令到，今天那里也不能去，等会儿要抄家。不多时，果然就见公社革委会的人带领食品站的造反派——那几个人在街道甚至比某些公社干部还有威权——和街道上的造反派以及带着红卫兵袖套的半大娃儿来到我家。革委会的那个人先是一脸嫉恶如仇地向母亲训了一通话，接下来就挥手让其余人走进房间开始翻箱倒柜。

一个小时后，抄家的人将抄出来的一包大约三十颗醪糟曲子——母亲之前在街上做醪糟汤圆生意，文革开始不久就被勒令关张了——当作母亲的面数数后再包上，说是要统一登记，是否返还要看革委会的决定。随后，造反派们声色俱厉地命令母亲，马上去凉亭子集中，然后和黑五类们集中到中街挂面坊统一关押。母亲本打算将我委托给幺姐姐照顾还想进屋去拿些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具，却被造反派们粗暴地制止并将其押出门往凉亭子方向去了。看着母亲一步三回头地看着我的复杂眼神，少不更事的我不但没有半点着急和忧伤，心里反而升起一丝轻松，——没有母亲管束的日子该是多么自由自在啊，——那一刻，我心里真的就是那么想的。

然而，这样的轻松和高兴并没持续多久，等到太阳偏西，发小们都被各自的父母叫回家去吃饭的时候，我才发现没有母亲的日子首先失去的就是肚子的饱足。本能地走回自己的家，却想起造反派抄完家后已经给家门贴上了封条。无家可回，我只能饿着肚子在神潭溪那窄窄的青石板街上游荡，可不知不觉中还是走近了那道供我家和幺姐姐家共同出入的大门，——潜意识里，我特别希望幺姐姐看到我会叫我去吃饭。

果不出我所料，当我第二次从门前晃过的时候，幺姐姐终于看到了我，赶忙把我叫住，招手让我进去和他们一起吃饭。本来还想装一下客气，幺姐姐却戏谑地说，人儿不大还装个螺蛳扭一扭（老家发音‘就一就’）地哟，新表婶（就是我妈）不在家，你就和松柏子青元子（幺姐姐的大儿子二儿子）一起睡，吃饭就和我们一起吃。

幺姐姐一家和我家其实就是住在一栋茅草房子里。小时候，从街坊们那里知道，茅屋是我爷爷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修的。解放时，我婆婆因为家里有田产而被划为地主成份，茅屋靠街一间住房和上面的阁楼被政府分给了幺姐姐家，同时还约定了堂屋两家共用。——就这样，我们两家变成了一个门洞出入的邻居。听母亲说，自从幺姐姐一家搬进茅屋，我们两家的关系就比较亲近。因为母亲在街上辈分高，幺姐姐和她丈夫木匠严掌墨师都管我妈叫“新表婶”，——这是母亲和父亲结婚时被乡邻们随口称呼的，叫顺了口就这样保留下来了。在我的记忆中，我们两家无论谁家煮肉，做好后都要给对方端一碗。那时候即便街上的居民，也只能十天半月才会吃一回肉，只有关系相当亲密的人之间才能分享肉吃。

没有母亲的第一顿饭在幺姐姐家中吃饱后，我似乎又不在乎晚上在那里吃饭的事了，将饭碗一推就和青元子跑出去疯玩了。那天晚上，因为发小爱娃子想和我一起耍，尽管幺姐姐要青元子把我叫回去，但我还是留在了爱娃子家中，住了没有母亲在家的第一夜。真是人小心大呀，第二天我居然一觉睡到太阳照到屁股上。和爱娃子一同起床后，有邻居告诉爱娃子，说他妈——我叫张伯娘——一早就去山上捡柴去了，早饭给我们留在锅里。和爱娃子匆匆吃完饭，又开始和几个发小漫无目的地疯玩。太阳偏西，觉得肚子饿了，口也渴了，这才有些着急。不想看见自家那被白纸黑字红印章封条贴上的门，我犹豫着还是去了爱娃子家，本想进屋找水喝，可爱娃子没回去，门上了锁。环视了一下那间打了三个灶的三家公用的大堂屋，确认靠他家门口那个装水的大瓦缸是爱娃子家的后，我从灶头旁的案板上拿起一个木瓜瓢就试着从瓦缸里舀水喝。

迫不及待地手拿瓜瓢踮起脚尖——小时候我个头比同龄发小至少要矮一个头——将瓜瓢伸进缸内，才发现里面只有少量贴着缸底的一点点水，无论我怎么踮脚抻脖子侧着半个身子将手伸长都不能够到水面。就在我使劲的时候，哪知道没装多少水的水缸重量变轻，竟被我将瓦缸扳倒在地。算起来我还真是机灵，就在“哐”的一声闷响瓦岗倒地的瞬间，我居然灵巧地向后一跳而没被瓦岗压到。本能地跑到大门口，回头一看，缸中残留的水洒了一地，但瓦岗却并未破碎且整个过程除了刚刚进门的爱娃子并没有其他人看见，这让我纠得紧紧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些——虽然口喘粗气胸口起伏剧烈，我还是蹑手蹑脚地走过去查看瓦缸受损程度。当我和爱娃子一起将瓦岗从地上扶起来后，发现缸壁有一条长长的裂缝，虽然比较轻微，但却比较明显。知道自己闯了祸，我很是沮丧地站在堂屋发呆，心里想着怎样才能过得了张伯娘的那一关。

见到从山上捡柴回来的张伯娘那一刻，我已经紧张得呼吸都有些困难了。一进门，张伯娘就发现了湿漉漉的地板，脸色就阴沉了下来。在爱娃子给她讲了我扳倒水缸将其弄出了一条裂缝的时候，张伯娘虽然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瓦岗毕竟是当时普通人家的大件财产，我便做好准备等着接下来的指责。可能是看着我一脸可怜兮兮的样子实在不忍，也可能是念及和母亲的关系很近，张伯娘最终也只是压低声音抱怨了几句。本来那天张伯娘还让我在她家吃中晚饭——那时居民家大多一天只吃两顿饭，但我却在没有勇气呆在她家，趁人不注意，我偷偷溜出门跑到八台山后面的坟园里，坐在一块长满青苔的石头上发呆。

好不容易挨到太阳快下山，难忍的饥饿感一点一点侵蚀着我那点强撑的脆弱意志，感觉实在饿得难以支撑，我只好又跑到街上游荡。还好，母亲的堂侄女——嫁到街上的珍姐姐看到我，把我叫到屋里，给我热了一大碗红苕干饭又把一碗炒泡萝卜端出来。那顿饭，我吃得真香啊！母亲在家的时候，百般不爱吃的红苕，在珍姐姐屋里变成了美味，狼吞虎咽地吃相，让珍姐姐好几次提醒我吃慢点不要噎着锅里还有。从珍姐姐家出来，我好像悟出了什么，那以后，每到吃饭的时候，我就在自己觉得可能会给我饭吃的发小或者和母亲关系好的人家门前晃悠。就这样，除了幺姐姐、珍姐姐家的红苕干饭炒泡菜和张伯娘家的洋芋干饭泡萝卜外，我还吃过破坦克家的酸菜稀饭、朱明娃子家中的面皮子，杨子英家的包谷蒸蒸也就是包谷面糊糊、跃年娃儿给我拿的磕食子也就是馒头。这些极为普通的食物，要是母亲给做的，我还会挑三拣四，可在没有母亲的那段时间，我吃起来感觉却是珍馐美味，香甜可口。

时值冬天，气候干冷，但我却觉得睡觉比吃饭更容易对付。和青元子、爱娃子、朱明娃子挤在一起睡了几个晚上后我发现，只要他们父母不反对，我居然还受到发小们的追捧。因为小孩子睡在一起更好玩，一到晚上就有发小主动要我去他家和他一起睡觉。十来天不洗衣服，不爱干净的我，一身衣服早就看不出颜色，领口袖口和裤腿部分因为涂敷的污垢太多看起来一副油光光的样子。于是，在我被某个发小叫去他家睡觉的时候，我敏感地察觉到了他们父母脸上的神色。特殊时期加重了我的敏感，我便开始自己想办法找睡觉的地方。没有费多少功夫，我就发现我家对面杨子英家堆放柴草的猪圈阁楼上有一半堆放了干稻草和干玉米壳，那可是保暖的好东西啊。那间阁楼和街道一样平，——房屋靠河而建，楼下都是猪圈，猪圈上面才是住人的房子或者堆放柴草的阁楼。

第一次尝试去猪圈阁楼上睡觉的时候，生怕被人发现而不好意思，我一直在三合泥坝附近徘徊，直到夜深了，杨子英家的灯熄了后我才悄无声息地摸到阁楼上，然后将早就物色好的稻草和玉米壳轻轻团在一起和衣钻进去。开始时，有些不得要领，稻草总是团不好，我索性将大部分稻草慢慢抱过来以多取胜。因为穿着衣服，即便稻草盖得不严实，我也很快睡着了。因为睡得太沉，杨子英早上起了喂猪，发现阁楼上稻草异样过来查看时发现了睡得正香的我。杨子英把我妈叫新婆婆，母亲和她的关系也很好，看见我睡在稻草堆里担心得病，她于是叫来了幺姐姐。那以后我被幺姐姐要求，每顿饭都在她家吃，晚上和青元子一起睡。可野惯了的我，实在受不了约束，只要有发小邀约，我就会不由分说地去发小家睡一夜。知道我不愿受人管束，幺姐姐在说了我几次之后，也就只能由我去了。半个月后，母亲被放回了家，知道不受约束的日子就此结束，我心里居然生出了些许遗憾。

一晃几十年过去了，可每当我想起那次吃百家饭谁猪圈楼的经历，我都会对街坊们心存感念，只可惜，给我饭吃的老街坊包括发小跃年娃儿大多陆续离开了人世，记忆中也就有了些淡淡的惆怅......